上回说到, 忠顺王府忽的来了两个婆子点名儿要见宝钗,见了人又行事放诞、言语无忌, 跟看物件儿似的围了宝钗直转。若是早先上辈子时候,宝钗许是还得叫唬住一回。可惜直到随着贾雨村阖家流放时, 那忠顺王仍旧未成个气候。想来也就是个跳在脚面子上的癞蛤.蟆, 且伤不了人, 就是膈应罢了。思及这辈子重来一次乃是白捡来的, 横了一条心又有甚可怕, 少不得给这两个不知自己斤两的一点子厉害看看,因此竟也存心不给这忠顺王府留甚脸面。
其中一个婆子见宝钗不答话, 还当她是臊得慌,涎笑着往前凑了伸手便往人腕子上欲摸。宝钗闪身朝后退了一步,抬掌照着脸上就狠狠来了一下子脆响道:“你是个甚么东西, 也敢往我身上攀扯?我乃御赐‘紫薇舍人’之胞妹,清清白白太上皇后亦赞过的女孩儿家,叫你们这起子东西找上门来羞辱,天下竟没有王法了。去!给我把小厮护院喊来拖出去往正门口巷子里就地打死,该有甚么罪责我且在这儿站了等着领!好叫京里人家都开开眼看看,都有人敢私自买卖官家女子了,还过甚么太平日子。”
那婆子挨了一下两耳嗡鸣,另一个赶忙扶了她差点也叫带倒在地上,只哽着脖子满口叫嚷:“姑娘好利的口舌!竟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如今我们两个来乃是王爷还看得起,若不然只管往宫里请个旨, 还不一样一顶青蓬小轿抬了去!再者,姑娘自家藏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竟不知道?快随我们去了才好劝那王大爷罢手。”宝钗听完冷笑一声:“我还道王家表兄本事了一回,哪曾想仍旧是个叫人蒙在鼓里的棒槌。今日进了我薛家容易,再想那般轻省出去?没门儿!”
话音刚落百灵从后头扑上来,三拳两脚将两个婆子掀翻在地。外面候着的媳妇子们一拥而入,拳脚相加就往这两人身上招呼。再往外头站着的乃是不放心过来看看情况的薛太太,小老太太叫气得脸都青了,满口只叫下人“一裹子给我打死扔外面去!”最后还是絮萦看着不成真要出人命了才出声儿拦住,忙又喊婆子去绳子来将人捆好道:“行了,扔马棚子里去别叫咽气儿就成。有人来问只说是人贩子假充了王府婆子上门行骗叫识破了,故此才叫打成这样。”
这其中有个缘故。若是良籍女子,除非自甘堕落或是家里着实求着人家,再不肯与人做妾的。妾算是个甚么东西?提脚就卖猪狗般的玩意儿而已,做了妾便是贱籍可通买卖。何况薛蟠身上大小也有从五品的官职,其妹亦为官家女子,如何肯平白叫人轻贱了去?旁人空口白牙上门就要拉了人走,十个里有八.九个要被人当面唾在脸上打出去,挨了也是白挨,故此宝钗很是敢下手。再有,私下买卖良籍女子乃是挟带人口之重罪,即便王府亦不敢沾染。絮萦后头补这一下子便是非叫要了这两个婆子性命不可,再不肯饶人的。
众下人见主家叫人欺侮到头上,也是各个怒火中烧,一得令便动手的动手,捆人的捆人,好叫薛家内宅里头乱作了一团。外面礼部衙门里的薛蟠虽得了消息,却急切不得脱身,只叫他林姑父给扣在堂下不许动。林如海心里头知道这薛蟠不是个能成事的主儿,又听来找人的薛家管事道其妹竟派人去请锦衣卫欲封了自家当铺,便知这里头定有蹊跷。又思及这薛家大姑娘从来不是个没成算的,此举怕是别有深意,因此更不愿让薛蟠跑回去坏事儿。他这边先稳住了薛蟠,后头又叫心腹往薛家去好给一家子女眷撑腰,再次才不疾不徐让人往王家去寻王子腾说说王仁之事。薛蟠一见师傅出手尽往要害上去,也不急了也不叫了,拱拱手抓耳挠腮跟罚站似的站着,亦不敢再出声儿,唯盼着早点儿得句准话好往家跑。
此时那石呆子已跑到了皇城边儿上锦衣卫衙门口,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才找出几钱银子一股脑儿塞给守门的门子求见沈玉。偏巧沈玉在宫门处值守不在,这石呆子也是个倔的,立定主意非得找沈大人不可,旁的一概不认。拉拉扯扯间有人去传递了消息,沈玉方才从宫门处又赶了来。石呆子正与出来撵人的力士纠缠,冷不丁后脖颈叫人拉着往后拖了两步,定睛一看沙钵大的拳头刚擦着眼睛过去,这才知道叫人好心救了一番。那动手的力士此时抱了拳正向身后救人之人行礼,口中称呼“沈大人。”石呆子方才反应过来原是正主到了。
他忙忙也转过身子冲那人作揖,一揖到底再抬头看只见这沈大人头发上汗还未消呢,忙不迭将大姑娘交代的话一一道来,说完复又道:“我们姑娘说了,宁可叫大爷相熟的朋友吃了这一大注也不肯便宜那王仁。”后头忠顺王府婆子上门强纳之事与他刚好错过去,故此不曾得知,这里便也没说。沈玉听得乃是薛家大姑娘命人求他上门封铺子,当下不敢马虎,点齐手底下两个千户并二、三十力士,骑了马就往薛家“恒舒典”去。
锦衣卫出动,大街上再没半个人敢拦着,不管走路的骑马的还是坐轿的,纷纷往两边避之唯恐不及。约莫着有没有半个时辰,这一队人马便到了薛家铺子外,王仁还兀自扯着嗓子叫骂了要提东西呢。沈玉一见是他,冲后面一挥手便是几个力士蜂拥而上,先将围着看的闲汉们朝两旁推开,紧接着抓着王仁两个膀子一扣一扭就把人锁了堵住嘴往马上一挂,这才向偷觑着看的街坊四邻喊道:“这薛家铺子进了贼子!锦衣卫奉命办案,无关人等一概退避!”
这一嗓子声如洪钟,跟了王仁来的几个小厮常随不是叫吓得两股战战,便是偷偷往人群不显眼的地方退,还有忠顺王交代的两个大汉站在圈子外面互相看了一眼,低头便欲溜之大吉。岂知锦衣卫做的就是精细活计,一路上早安排人跟在后面专等了要抓这种想跑的,索性又是一股脑掀翻了锁起来,就挂在王仁边儿上做了邻居。
沈玉心想不知道薛大姑娘是个甚么意思,也不好随意进去动人东西,便下马带了几个人进去粗粗看过。这会子石呆子才跑着赶过来,挤进当铺门冲沈玉上气不接下气道:“沈沈沈……沈大人,且,且随小的来。”沈玉不明所以,跟着穿过天井便到了当铺一处隐秘库房。石呆子拿石头砸了锁,门一推开,里面整整齐齐又是无数叫沈玉眼熟的木头箱子。
“禀大人,这是甄家存在铺子里的东西,听掌柜的说总也有好几年了。今儿外间那王八蛋要提的便是这些,还一部分放不下的且存在笔墨铺子里。平日大姑娘下令不许擅动,又是王家拿了甄家的当票子来提,姑娘着实两头为难,故此出了这么一个下策。求您看在我们大爷面儿上莫与个姑娘家计较,薛家情愿出钱请诸大人们吃酒喝茶赔不是,万万莫上门锁我们姑娘啊!”石呆子只当宝钗是借了兄长脸面不愿叫人挤兑生意,哪里晓得这其中厉害。沈玉一看箱子样式心里就先打了个突,后头又听说一部分在笔墨铺子里放着,心下一算便知是那河工案的账本子,这眼前的东西比之前藏得更严实,只怕还要命一些。他也不说破,只板了脸点点头对身后跟进来的力士道:“疑犯已经抓了,但物证不全。此地乃是案发之处,不可轻忽。把伙计并掌柜之类拉出去一个个好生盘问,门板贴锦衣卫封条,先锁上十日再论其他。”
说着自有下面人忙忙碌碌办了,连带库房并当铺大门都叫封了个严严实实。沈玉这才回头交代一个千户去据点与柳子安传话帮忙收拾善后,又让另一个将王仁并当街抓的几个人统统扔进诏狱好生招呼,这才拍拍衣服对石呆子道:“前面走着,去寻你东家把话问清楚。锦衣卫可不是家养的护院让你们随意喊来闹着玩儿,便是不上门锁人,也得有个交代才是。”
石呆子哪知道这里头的故事,听说不上门锁人便放心颠颠儿带了人往薛家走。这沈玉上薛家门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骑了马也不急,等着石呆子一块儿溜达到了薛家大门外。这会子正是家下人捆了那两个忠顺王府的婆子拖着往马棚里塞的时候,门子抬眼一见可巧官爷就在外面,忙开门引了人往里边走边说:“沈大人,方才还有小厮说家里进了人贩子要不要报官呢,您这就过来了,怕别是这世上真有耳报神?”沈玉并石呆子听了皆一头雾水,抬脚便往正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