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到那王仁叫一班大汉围着跟提鸡崽子一样提上个不甚打眼的马车扬长而去,走了大街穿了小巷, 来来回回摇晃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在一处地方停下。外面的人过来敲了敲车板子, 里面守着的人立刻寻了个黑色口袋往王仁脑袋上一扣, 拖了人便往下走。
走了有大半个时辰,这才到地方停下来, 王仁叫人夹着往地上一顿, 稀里糊涂解了口袋定睛往堂上看, 坐在上首神色阴婺的可不正是曾经的五皇子,如今的忠顺王?他好容易扶着地砖起身儿拱拱手打了个千儿道:“给王爷请安,王爷今儿是怎么了?想见小的不就随便打发个小厮来喊就是么,怎地还如此大动干戈。”
忠顺王坐着忽地笑出声儿来:“如今王大爷可是京城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 再不敢如以往那般轻慢。”王仁刚挺直了腰板想嘚瑟两句, 忽的眼角看见身后还立着两条大汉呢, 马上又弓腰赔笑道:“王爷臊我呢?有甚吩咐只管说!”上头这皇子王爷才道:“是有点子事情要你去做。我有点子东西先前存在你们亲戚家一个叫恒舒典的铺子里,劳烦你拿了票子去给我取出来。近日我这大门口来往不得清净,怕给你们亲戚间招祸事呢。”
王仁愣了愣, 肚子里算了好大一圈儿才想明白这“恒舒典”乃是薛家一处老当铺, 亦是早年发家之所。心里暗道恨不得立刻就给他捅个篓子出来才好呢, 面儿上还是笑着应下:“您放心,不过取个东西而已, 只不是个蠢死的必能为您办妥帖了。就一个,取出来的东西怎么给您送过来呢?”忠顺王抬抬下巴指着他身后二人道:“你只管去,后面事儿自有旁人替你操办。”压阵的两个铁塔般大汉抱拳应诺,把王仁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再不敢多嘴,鹌鹑似的接了票子,又叫人照原样蒙上口袋带出去,上马车晃晃悠悠回了先前“请”其上车之处。
一路上他心里直打鼓,忠顺王要去当铺取东西,他自己不去非要兜这么大一圈叫自己去,可见这东西不是甚么好物件。去的地方左转右转弄不清位置,外间山川景色一概不知,就连屋子里头摆设也极其普通,显然是怕人看见记住什么,此事必然见不得人。既然如此,不如把事情闹出来好叫自己也能出口恶气。那日酒席里敢出手打自己的人且不好找,先料理了薛家再说。到时候少不得要弄得薛家一家男女均进去号子里呆着,这薛大姑娘自然得乖乖落入自己手心儿里尽情磋磨。
打定主意,这王仁踹了几脚一样被扔出来的小厮,歪歪扭扭扶了家去,只等着睡饱了起来去寻薛家的不是。
那边且宝钗不知一场祸事近在眼前,年前安排去甘陕道梅翰林老家打听消息的伙计回来了,正跪在屏风外间等着给主子们回话,屏风里头坐了薛太太、宝钗、宝琴并絮萦四个,外面薛蝌正盯着伙计问。只见伙计去了些零碎孩童身上带的锁片项圈儿等物,又用纸笔录了乡亲话语,把那几日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
这梅家上头老爷子老太太前些年来京中与梅翰林同住过,后因着人口孳生住家开间儿太小挤不下,这才又大包小包回了老家呆着。梅翰林每月往家送五十两银子,比他自己的月奉还高,梅太太早就有意见了,只碍着孝道不敢说而已。这些暂且不论,伙计在梅家老宅外头旋摸了好几天,拿糖果引逗着大小男孩子见了好几个,形容像是人说的那两个一个有六岁多,另一个也三、四岁。街坊四邻皆知其祖父祖母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平日行动做派都与其他孩子不同,连他们自己也道得清楚出身来历,可见错不了。
伙计又买通了他家灶下一个浆洗婆子得了孩子随身的几样东西,看款式确实是从京城这边寄过去的,一个寄名锁片上鉴了其父名讳并孩子出生年月,便算是个物证。有了人证物证,伙计连忙行星夜兼程往回赶,在城门外还叫拦了好几天,是以今日方才到家。说完这些孩子来历,那伙计又道:“不敢欺瞒主子,这梅家当真不是好的。连街坊邻居都道家里与这两个孩子父亲定了个有钱人家姑娘,各个竟摩拳擦掌等着攀上来打秋风。还有道是已经想好如何霸占孤女嫁妆之事,连带着两个崽子嘴里也不干不净的,小的听了都恨不得咬他两口,着实不当人子,不干人事!又有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之老人,还没见着二姑娘,便日日跟那两个崽子说些‘后娘’之话,人没嫁过去名声儿已先坏了。”
薛蝌在外面听完气得浑身直抖,推磨盘似的走来走去,若那梅问鹤搁眼前站着,保不齐这赤诚君子也想扑上去给他两下子。屏风里头宝琴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薛太太抱了她在脊背上轻轻摩挲,絮萦也坐在一旁尽力劝慰。独宝钗还把得住,叫人收了口供并物证,又重重赏了伙计方才交代道:“给你三天假,回去好好歇歇。只别乱说话,等二姑娘的事儿理清楚了自然还有赏钱,单看你能不能管住这张嘴了。”伙计一通赌咒发誓,又磕了头方才退下去,屋子里单剩家里主子们商议。
宝琴哭得一抽一抽叫薛太太抱着,宝钗转头且温声对她道:“好了好了,如今已知道那不是好人家,应当高兴才是,咱们又不会硬逼着你嫁过去。再哭眼睛眍了,当心明儿起来水肿。”说着亲自与她端了炖得嫩嫩的梨羹送下去,宝琴这才收了声狠狠道:“世上怎地还有这种人,想想就恶心,白叫他污了清名去!说亲前屋里不小心有了庶子的又不是就他梅家一户,小气吧啦做得扣扣索索,好似谁都要害他似的。我又不欠他梅家,竟平白落了一身不是,若是如此,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且看谁脸上有光!”薛太太听了就手拍她一下不愿意道:“哪就想那么窄!你姐姐嫂子哥哥们都在,还能叫你吃了亏?反正咱们年纪小,在家里多留两年陪着我老太婆可不好。”
说着絮萦与宝钗换了个眼神,两个起身一块儿往外间走。走到外头花架子下面,紫藤已经吐了嫩绿叶子一天一个样儿,姑嫂两个捡了凳子坐下,絮萦先开口道:“这梅家嫁不得。便是个火坑,谁进去都是白填一辈子。”宝钗便道:“可不是,真真画皮画肉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梅问鹤生得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内里竟如此。即便有些不是他做的,然熟视无睹之态,今后必为帮凶。至如今想着如何将这门婚事退了才好。”
因着原是宝琴已故父亲定下的婚事,薛家又势大,一个不小心便要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做嫌贫爱富。然那富家女孩儿又做了甚么,非得对个穷小子青眼有加不可?便如此时,明明错在梅家,到时候板子却偏偏非要打在薛家身上,着实令人气闷。絮萦沉吟片刻道:“我有一计,且不伤咱们家姑娘声名体面,只这一计下去,梅家跑不了颜面扫地再无翻身之日。又怕母亲信着佛祖心慈不忍落,复又觉得我心思阴暗狭隘,反倒于阖家不利,所以不敢当面说。这会子与你商议一番。”
宝钗听了摇头道:“你放心,母亲最护孩子,哪怕真弄得梅家灰头土脸,只怕她还要再派婆子上门取奚落人家与我们出气哩。再者,咱们一味只是自保,又不是揣了心思无缘无故要去害别人,手段太软害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呢。若是家里有人嚼舌头只管提脚卖矿上去,你可是名正言顺拜了祖宗的大奶奶,莫怕这个。”絮萦方才笑道:“好叫我心中惴惴许久。家里上下都是君子,只我一个小人,这见贤思齐,见得贤者也太多了点,竟心虚了!”宝钗就笑她:“你这是做贼心虚来着?还不快招!”
絮萦这才正色道:“这梅家的亲事必是要退的,只怎么个退法且有讲究。若挟着亲戚威势,未必不能直接砸到梅家脸上硬退了,然则此举必会伤了琴姐儿名声体面。我忖思着,必要让梅家千夫所指羞于见人才好从容脱了这个樊笼。”说着凑近了些小声道:“此计唤做个釜底抽薪,浑水摸鱼。先叫家下人把那两个梅家孩子带过来,那边失了孩子必要派人进京报与梅翰林知晓。若梅翰林知道孙子丢了,聪明的许是会想到咱们家知道了消息,那不聪明的必会私下偷偷安排人寻找。肯为了这两个孩子得罪未来亲家,恐怕一时也是割舍不下的,不怕他们不入套儿。咱们也不害人,只等着梅家乱起来,叫人把梅家丢了孩子四处找的话传出去,过几天再叫你哥哥打上门去问他。若是到这一步还不明白咱们意思,便直接带了当年叔父赠与梅家钱财的契书再一齐把孩子领去,就说孩子走失叫咱们遇上给寻着了,还与梅家,又看孩子可怜,情愿成全这梅问鹤与孩子母亲做个双宿双飞的鸳鸯。到了这一步,里子面子都是咱们的,且还占了高义,虽说迂回麻烦了些,总没得叫人说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