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 鸦雀无声。
几近于众目睽睽之下, 姜玉姝越想越觉得不妙, 生怕无意中令丈夫的名誉受损。
她谨慎思索措辞, 盯着发问者, 诧异问:“开挖河道而已, 在您看来, 居然算作‘稀奇’吗?”
“这——”
佟京被噎了一下,两撇八字短须抖了抖, 皮笑肉不笑,反问:“难道不算稀奇吗?郭夫人, 你虽然是女官,但分内职责不包含修建河道桥梁吧?你是管军需屯粮的, 却突兀向孙知县提议‘引润河灌溉’, 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上首的宋继昆慢悠悠品茶,默许手下质疑, 恍若在听拉家常。
其余人多半明哲保身, 安静旁观, 唯恐沾染是非。但其中有几位与佟京私交甚笃, 七嘴八舌地帮腔, 附和说:“的确令人意外。”
“听说,郭夫人专程来图宁探亲,结果, 休息时也不忘公务,真叫人佩服。”
“无缘无故, 聊什么‘挖河道’?莫非事先听谁提过?”
……
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眼底隐露愠怒,沉声道:“佟千户——”
姜玉姝忙抬手制止他,审视发问者,冷静问:“佟千户?”
“咳,唔。” 戍边艰辛,军营上上下下全是男人,平日难见女子。佟京被美人盯着,不由自主挺直腰背。
姜玉姝飞快斟酌妥措辞,不慌不忙,平静告知:“佟千户所言不错,我确实是管军仓屯粮的,但家父在工部任职十余年,工部掌管全国土木、水利、器物制作等等,家父公务繁忙,年年月月日日,耳濡目染,所以我丝毫不觉得‘开挖河道’稀奇。在我未出阁时,经常听说,简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佟京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偷瞥上首将军的神态,“哦?”
“都南大运河,在座诸位应该听过,举全国之财力、物力、人力,耗时五年才成功。家父是主事之一,足足五年,他东奔西走,要么在督促挖运河,要么在赶去运河的路上。因此,我娘家上上下下早已习惯了,谁也不觉得稀奇。”
佟京欲言又止,无可反驳,干笑说:“哈?哈哈哈,竟然是这么一回事吗?”
“正是。” 姜玉姝不卑不亢。
郭弘磊下颚紧绷,语调平平,淡淡道:“拙荆所言句句属实,佟千户若不信,尽管去查。如果你还有疑问,请一口气提出来。”
随即,几名平日与他交好的武官仗义帮腔,或夸或嚷,“郭夫人是工部侍郎的千金,堂堂大家闺秀,当然比寻常女子见多识广。”
“难怪了。”
“佩服佩服!”
“朝堂中唯一的女官,必有过人之处嘛。”
“她从小耳濡目染,熟悉河道水利,究竟有什么可奇怪的?”
……
姜玉姝谦虚表示:“哪里?术业有专攻,其实我对河道水利连皮毛也不懂,纸上谈兵而已,诸位过奖了。”
“哈哈哈,原来是家传绝学啊。” 宋继昆笑了笑,慢条斯理说:“此可谓‘虎父无犬女’,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将军开腔,众属下不免附和一番,霎时,厅内笑声阵阵。
姜玉姝不敢松懈,察言观色,逐渐看明白了,暗忖:满屋子的人,皆以宋将军为首,但仔细观察,隐隐分成三派:
一派明哲保身,陪坐,少言寡语;
另一派较拥护佟千户,响应他的言行;
还有一派,则更亲近郭弘磊,不仅帮助他,还爱屋及乌,支持其妻子。
如此一来,姜玉姝心里便有底了,果断朝助力靠拢,拉上援军 “对敌”。
良久,致使她坐在营中 “受审” 的“罪魁祸首”,图宁县令孙捷,慢慢从升官发财的美梦中清醒,渐渐发觉不对劲,狐疑不安之余,唯恐得罪她,再三考虑后,感慨道:
“唉,说起来都怪我无能,给姜特使添麻烦了,拿本县的干旱难题去请教。幸亏特使有妙计,更幸得将军赞同,惟愿一切顺利,早日把润河引进图宁,让老百姓再不必因为灌溉而头疼!”
姜玉姝原本暗恼,听见对方主动帮自己解释,恼意渐消,坦率说:“孙大人谬赞了,具体挖凿事宜,我一窍不通,全看你们的了。”
孙捷有心弥补,忙奉承道:“哎哟,何必过谦?你再如何‘一窍不通’,也比我懂得多,我才是真正的‘一窍不通’!”
郭弘磊见状,脸色略缓和,朗声提醒:“具体办法,从长计议吧。拙荆此行只是探亲,年后得回西苍去,她的衙署不在庸州。”
姜玉姝颔首并歉意一笑,“没错,请恕我无法久留图宁。”
“呵呵呵,那岂不是少了一份助力?忒可惜了。” 佟京轻笑,刚张嘴,却瞥见上首的宋继昆眼皮耷拉,他一怵,仓促咽回尖刻言语,改而说:“假如把润河引进图宁,何愁没水灌溉庄稼?到时,必能多收几石粮食,对百姓、官府、西平仓而言,都是喜事,皆大欢喜。”
孙捷不禁赞叹,“对,皆大欢喜!”
“既然是为民造福之善举,姜大人不可缺席。”
宋继昆乐呵呵,语气却不容置喙,叮嘱道:“集思广益,博采众长,趁你有空,赶紧认真考虑考虑,有妙招千万别藏着,一定要说出来,大家齐心协力,为图宁百姓办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
众武官陆续附和,或赞同颔首,或趁机恭维。
姜玉姝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硬着头皮,夸道:“将军所言甚是。”
下一刻
两名兵丁靠近,一人端托盘,另一人添茶。
姜玉姝已饮尽一杯,在炭盆和热茶的温暖下,整个人缓了过来,不再麻木发僵。于是,当滚茶倒入薄瓷茶杯时,杯子骤然变烫,烫得她手指疼。
偏偏她独自一席,孤座,既无茶托,亦无茶几,无处放置滚茶!
郭弘磊一直关注妻子,发现她蹙眉,把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眨眼,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便明白了,立刻探身伸臂,低声说:“给我。”
姜玉姝见他旁边有茶几,不假思索,匆匆递给他,轻声说:“好烫。”
“烫着了?” 郭弘磊稳稳端着茶杯。他自幼习武,加上从军数载,指节布满茧子,丝毫没感觉烫。
“没事。” 话虽如此,她却揉了揉红肿指尖,催促道:“搁茶几上呀,别端着。”
郭弘磊依言照办,凝视问:“午饭吃了吗?”
她不自知地倾身,“突然叫我来军营,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哪儿顾得上午饭!”
郭弘磊无奈叹气,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其余人谈笑风生,暗中却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好奇细听夫妻俩的悄悄话。
宋继昆耳尖,若无其事地问:“对了,差点忘了!姜大人从城中赶来,想必还没用午饭吧?”
姜玉姝坐直了,落落大方,摇摇头。
“怠慢了。军中多是粗人,失礼之处,贵客莫见笑。” 宋继昆始终客气待她,似乎随口客套,又似乎隐晦道歉,令人捉摸不透。
姜玉姝端庄从容,“您言重了,哪里有什么‘粗人’呢?我只看见了勇敢直爽的军人。”
宋继昆一怔,含笑颔首,吩咐道:“来人,立刻给客人准备午饭。”
“是!” 亲兵应声领命。
隆冬腊月奔波半日,姜玉姝有些饿了,站起道谢,“多谢将军。”
“无需客气,先去用饭吧。” 宋继昆和蔼一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