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乔生就接了王浮让他写志怪小说的活, 有的时候是王浮把搜集来的民间故事让他整理通顺, 润色一下,
有的时候则是王浮提出自己的想法让乔生展开。这种就相当于命题作文,对于乔生来说十分简单, 时间一久, 他就不再满足于写别人的故事,
转而写起了自己脑海中的故事。
乔生没有子女,他的哑巴妻子是他二十七岁那年到乡下娶回来的,他今年三十五岁, 养家糊口颇为艰难,所以不想要孩子。王浮知道他的想法的时候, 真是惊了一把,
这时候的读书人,能有他这种觉悟的,简直是凤毛麟角,谁不是想着要多生几个儿子?虽然不想要孩子,但乔生对王浮却是极为喜爱,大概是因为王浮是从心底里尊重他,
他能感受得出来,所以暂时放下了自己的“社交恐惧”。王浮不拿自己当孩子,乔生也不拿自己当长辈, 两人平等交流,就像是好朋友一样。
得知乔生要自己创作,
王浮没说什么,第一时间表示了支持,只是隐隐提及哪些题材的故事比较受欢迎,还提议他把故事写长一点,以便于连载,能够引起读者的好奇心。乔生从《和乐小报》第三期就开始连载自己的《芙蓉城志异》,“芙蓉城”就是指益州府,五代后蜀皇帝孟昶有个极宠爱的妃子叫做“花蕊夫人”,孟昶为她在成都遍植芙蓉,花开之时,蔚若锦绣,灿若朝霞,成都府也因此被称为“锦城”、“芙蓉城”。
上一期《和乐小报》发行后就有人问《芙蓉城志异之婉娘》的后续,王浮就说这个故事的后续会发在今天这一期上,所以大家就都来等着买新出的《和乐小报》,先睹为快了。
“十娘这书铺真是生意兴隆啊!看来府城果然是文风阜盛之地,好学者多如牛毛。”文同还在感慨,苏轼却先他一步挤进去拿起一份《和乐小报》,付了钱又挤出来,一边擦汗一边颇得意地说:“今日《芙蓉城志异之婉娘》结局,我可不能错过了!”
王浮失笑,原来这个未来的大文豪竟然是《和乐小报》的忠实粉丝,忍不住便揶揄他道:“志怪小说里也能看得出科举文章?”
苏轼倒是一脸正色:“那是自然,你看这《芙蓉城志异之婉娘》,不就写了一个极为精妙的案件,日后当了一方父母官,少不得要和林县令一般断案洗冤,若能像他一般,仅仅通过受害者骨殖就能看出蛛丝马迹,然后抽丝剥茧,还世间清明、蒙冤者的清白,也是我等读书人之幸啊!”
王浮对他这种说法倒是极为赞同,这也是她为什么提议乔生融探案于志怪小说,强调探案细节,增强文章实用性和研究价值的原因。宋人骨子里还是崇尚“实用主义”的,跟科举无关的书他们就很少看,比如王瑜,常常对王浮编著的志怪故事不屑一顾,却对朝中某些大臣的诗书文章极为追捧。不实用的东西很难在民众中传播开来,即使是属于上层建筑的文章,亦是如此。
人们抢购完《和乐小报》,忍不住在书铺里又看了一圈,怎么前不久赵家书籍铺还是只有寥寥几本基础启蒙书,这一下就出了许多文人诗集、文注和游记?瞧这满满一架子书!诶?这摆书的法子真不错,只要看着书背上的名字,就能找到对应的书,都不用歪着脖子一本本数着找了,而且这封皮也挺括,撑得起整本书。翻开书一看,嚯,这纸质,恐怕是上等的竹纸,怎么如此洁白厚实又不会沁漏?前不久还能隐隐看见的一块块的格子也不见了,印制得很精美流畅,完全不输别的书铺请有名的雕书匠印制的“典藏版”!
价格也公道,比以前便宜不少呢,还愣着干什么?掏钱买呀!
很多人抱着这样的想法买了几本新书,就是那自己不看书,却有几个闲钱的,看见这书也愿意掏钱买两本送人。
文同也看中了好几本书,和苏轼两个人精打细算,买了十来本,几乎掏空了他们俩的荷包。
买完书,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
王方跟书籍铺的掌柜交代了几句话,就拖着一麻袋信件出来了,今日董阿大没有跟出来,幸好他们是坐马车来的,不然还不知怎么回去呢。苏轼和文同帮着王方把信件抬上车,王浮先坐了进去,撩开一边的窗帘把苏轼招过来,悄悄对他说:“方才我已经吩咐过了,以后你和文表兄来书铺买书都不用给钱,苏哥哥,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请一定不要推辞,你们俩看几本书我还是能支持得起的。”
苏轼知道她不在文同面前说是顾及两人的颜面,虽然文家和苏家都有很多藏书,但书这种东西,是越读越多的,以他们俩目前的情况,还不能随意买书,王浮如此盛情,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轼想了一会儿,对王浮说:“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实话实说了,表嫂这一胎怀相不好,折腾得厉害,近来花销太大,我与表兄都不敢多用钱。我知你心肠好,就算是做好事,亦是处处照顾我和表兄的面子,但施恩太过,万一养出了我的刁钻胃口,反而会伤害你我情谊。十娘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这是我作为兄长理应做到的,就算是平时开一些买卖诗文的玩笑,也是无心之举,读书这事,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不能无故坏了你家书铺的规矩。”
王浮垂下头,似乎有些泄气,她早就该知道,男人啊,不论是八十岁的,还是十八岁的,都是好面子的生物,听听这话,怎么找你帮忙就是你“作为兄长理应做到的”,到我帮忙就是“坏了规矩”呢?
不过她也不能再说什么,再说就惹人生厌了。王浮朝他甜甜一笑,说:“那若是苏哥哥想念我家三娘的烧菜手艺,还是可以随时上门的。”
苏轼也笑:“这也是做兄长的理应做到的。”
等他们走了,文同又带着苏轼逛了一圈,他也好久没来府城了,许多新鲜事物他都没见过,尤其方才和乐楼那一顿,真是让他回味无穷。显而易见的,这对表兄弟在“吃”这方面有着共同的爱好。
按理说,文同比苏轼大了十七八岁,两人应该有代沟才对,可这两人却偏偏成了挚友,不得不说是文人相吸。
文同悄声问苏轼:“昨日子华家那一顿你都没怎么动筷子,怎么今日就这么有胃口了?”
昨天文同的同窗好友杜明杜子华设宴替他们俩接风洗尘,在他家里吃了一顿便饭,主菜是一道鳜鱼,这时节的鳜鱼还不太肥美,再加上苏轼幼年被鱼刺卡过喉咙,之后吃鱼都是兴致寥寥,所以昨天他就没怎么吃菜。
“表兄,你还不知道我?我打小就不爱吃鱼,你看今日十娘安排的这一顿,哪里见着鱼腥了?她心细如尘,我都不曾对她说过,没想到她能看出来。”
“十娘确实待你极好。今日这些书,如果不是我在,恐怕她还想送给你吧?你可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这样不好。”
“她方才同我说,我回绝了。”苏轼一拍大腿,想起来什么,嗔怪文同:“表兄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我们俩习字的纸不够用了,方才忘了买,再去买两刀吧。”
“你这么一说,为兄还想起来你嫂子让我带两篮子菜回去,她说她想吃绿豆芽了,这可让我上哪给她弄那么多绿豆芽?”
虽然叹着气,两兄弟还是把臂同游,在外面逛了个尽兴,又赶着点去菜摊子买了菜,这才回去。回到家中,文同的妻子李氏迎上来,她身怀六甲,已经五个月了,夫君是个书虫,典型的文人风格,在家里是诸事不管的,但这次为了她想娘家而陪着她到府城来住,李氏不是不感动的。李氏看了看兄弟俩买的东西,果然又买了宣纸和书,这两个最近在画竹子,不知道废了多少宣纸,也不知道心疼。
文同扶着李氏坐下,问她:“今日娘子一个人在家,不会很闷吧?”
李氏笑道:“孕妇嗜睡,我看了会书,又和小青翻了会儿红绳,剩下的时间都在睡着。官人与和仲去和乐楼赴宴,吃得可尽兴?”
“尽兴,尽兴,和乐楼真是名不虚传,改日外带一些回来给娘子尝尝。和仲的这位长辈和蔼可亲,学识也很渊博,他家有位小娘子,与我家和仲关系甚好。”说着便拿一双笑眼去瞧苏轼,李氏会心一笑,也调笑道:“哦?这位小娘子可是长得天仙一般?不然怎么入得了我们家和仲的眼?”
苏轼任由他们俩挤兑,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慢腾腾地道:“十娘自然是好的,她还说要给我们家送新鲜蔬菜来呢。”
李氏惊讶地看向文同:“这时节有什么新鲜蔬菜?怕不是贵得很吧?”
文同连忙摆手:“这也是盛情难却,不过我也答应给她写几篇文章,画几幅画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家就是那个办了《和乐小报》的赵家书籍铺的主家,这些书都是在她们家买的,价格也比一般的书铺便宜,所以我才买了这许多。”
“那也不合礼数,改日一定要登门道谢,或者把她请来咱们家做做客,官人哟,人家是个小娘子,可不是你们的同窗好友,可以随便互赠诗文的。”
苏轼和文同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不能理解女人们的逻辑,怪就怪王浮表现得太大方成熟了吧。
王浮和王方回到家,打发走杨华派来下拜贴的人,两人都无言以对,自从王浮提出“商行”这一概念而拒绝了杨华的合作要求,他就天天派人来拜访王方,一边在益州府找寻同盟,近来,连周陈贺三人都听说了这事,也派人上门来问。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个建议是王浮提的,只是从杨华画的大饼中看到了希望,打算找王方商量一下。
王方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去掺和,他怎么说都是读书人,而且王浮是提出者,当然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肯定不会让他去冒险。但从王浮的角度来说,不论是谁,如果能把这个较为先进的经验引入商业,都是她愿意看到的。
“十娘子,十娘子,门外来了个老乞丐,坐在台阶上玩石头,赶也赶不走,这可如何是好?”双喜比较活泼,在家里混熟了之后,也渐渐喜欢往外面跑了,有时候她在巷口和别的小姑娘翻花绳,找都找不着,不过一到了饭点,或者王浮外出回来,她就会立马出现在王浮身边,端茶递水,研墨打扇,侍候王浮十分尽心。虽然王浮从不把她们俩当婢女看,但她们俩都一心认为,王浮就是她们的主子。
王浮听到她从二门喊到花厅,嗓子又大,中气十足,深觉这是一个唱美声的好苗子,只是生错了时代,真是可惜了。
“双喜,你不要喊了,我已经听到了,让董阿大去把人送走,多拿半袋米粮给他,哦,对了,拿几个热炊饼给他。”
“娘子,他不肯走哩!我都劝了好几遍了,也不要钱粮,也不要吃食,就坐在门前石阶上不走,说是咱们家门前的太阳好,您说这人,可真是奇怪呀!”
王浮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打算亲自去会会他。才刚刚走到后门口,就看见李书文蹲在门口,同那个乞丐理论着什么,凑过去一听,他们竟然在讨论数学题。
地上画着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圆,内接正六边形和正十二边形,这正是在运用“割圆法”求圆周率。三国时期,数学家刘徽运用割圆术将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后3位,南北朝时期的祖冲之在刘徽研究的基础上,将圆周率精确到了小数点后7位,这个精确度直到一千多年后才被打破,所以也有人提议将圆周率命名为“祖率”。
祖冲之父子的许多数学成果,包括计算球体的体积的方法都写在了数学著作《缀术》上,《缀术》在唐代被收录进《算经十书》里,成为唐代国子监算学课本,当时学习《缀术》需要四年的时间,可见《缀术》之艰深,就连《隋书》都说:“学官莫能究其深奥,故废而不理”。《缀术》曾经传至朝鲜、日本,很可惜地是,这本书在大约唐末、北宋初年的时候就失传了,王浮都没能找到这本书。
“你这样做,不知道要算到什么时候去,况且你这个圆也不够大,不如来我家,我给你一间房,供你算圆周率。”
“‘圆周率’?那是什么?”看上去已经五六十岁的老乞丐捋着自己的胡须,好奇地问。
王浮惊觉自己失言,可她对这个也没有什么研究,只知道怎么用现代语言解释,所以她只好拿了根木棍,当做圆规另画了一个圆出来,给老人解释圆周率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