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变化太快就像龙卷风。
像是商量好了一样, 周靖、云笙、云笛全都在这一天里出场,各个都口称自己是云飞镜的亲人。
他们要是分开来还好,如今在同一个时间,像是一排雨后蘑菇一样齐齐冒出头来,实在让云飞镜有点接受不能。
唯一能让人感觉好一点的事, 是云笙带了景纤老师来。
景纤老师本来就是云飞镜在一班的语文老师, 虽然云飞镜来一中的时间不长,可她一直都非常喜欢这个老师。
云飞镜愿意听她说话。
于是, 景纤老师牵着云飞镜先从警察局走出去,带她找了一个附近的茶馆。她的手又细又软,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甜馨香。
在那一瞬间, 云飞镜又恍惚地觉得她像自己的母亲。
至于剩下的三个男人他们都留在了警察局。
民警已经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了云笛在警察局大厅里殴打周靖, 这事往小了说是肢体冲突, 往大了说是寻衅滋事。
居民争吵时发生手脚冲突的多了, 但是在派出所里就扭打成一团, 是不是太不把放在眼里了
华秘书先是拼命拉架, 把自己老板从老板二舅子手里解救出来。
他又苦逼兮兮地去和警察解释,表明这是家庭内部的冲突,亲戚见面一时激动, 没有给警察添麻烦的意思。
云笙侧头看了一眼, 确认云笛和周靖冲突时没吃什么亏,就没有走过去。
他左右看了看, 最终缓缓在林桓面前坐下。
云笙很客气地问“你是云飞镜的同学吗”
林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慢吞吞地说“也算吧。”
云飞镜翻阅着那本包装精致, 可页脚明显已经被翻得发黄微旧的相册,听景纤老师给她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不同于云笙兄弟两个对周靖的敌视,也不同于周靖被激动冲昏了头脑。
景纤的叙事是客观的,没有偏向的。她不在整件事情中过多地掺杂个人感情,只是把昔日的过往在云飞镜耳边娓娓道来。
云飞镜入神地听着整件事情,直到最后,恍惚中感觉宛如大梦一场。
景纤的话说完了,她双目如同秋水,关切地凝视着云飞镜,温柔和缓地轻声问道“飞镜还好吗”
云飞镜沉默无言地摇了摇头。
她有一百个念头,却都无法组织成完整的观点;有一千种想法,却全然不能把它们排列成整齐的语句。
惊愕和漠然,讽刺和沉痛,自嘲的不甘和心灰意懒彼此化合,最终在反应中化成大团大团的沉淀,共同归于脑海的深处。
到最后,在云飞镜心中最清晰的,也是最让她不解,最令她无法释怀地只有一个念头。
刚刚就是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她才突然对周靖发火,如今也是在这个念头的推动下,使云飞镜干涩地轻笑出声。
“为什么你们都没能找到妈妈呢”
从云飞镜记事以来,她母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在她幼年时非常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人告诉过她,她母亲是被从江里打捞上来的。
据说最开始时,母亲抱着她被人捞上岸时,简直没人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刚生的产妇抱着新生的婴儿,而这两个人竟然都活着。
似乎因为被撞到头,所以母亲的记忆丧失了大半,而且精神状态也不是很清晰。
这不是指她会发疯,会大喊大叫。
云飞镜的母亲从来没有披头散发,形同泼妇的时候。
她只是有时候会不理人,整日端正地坐在窗边,眼神放空没有焦距,一个人小声小声地哼着谁都听不懂的歌。
正因如此,云飞镜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照顾自己的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云飞镜的母亲一直有种寻觅的执着。在云飞镜幼小的记忆里,经常是她的母亲带她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她长在一个小小的渔村,后来和母亲一起,在城镇中暂时落脚,在乡村里请求寄宿,也在不下五六个城市里辗转流离。
当云飞镜上小学时,母亲终于暂时安顿下来,和她在那个静谧的小城居住了六年。
但临近小学毕业的时候,妈妈就又突然搬了家。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搬家,那时候云妈妈的身体几乎已经不能支撑,她当掉了自己的钻石发卡给云飞镜留下最后的安身之所,却临死都留着那块玉。
妈妈究竟在找什么呢童年时的云飞镜一直有这样的疑惑。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云飞镜隐隐的预感终于被现实证实她是在找她的家。
她甚至都找到了这个城市,这个有所谓父亲,有所谓舅舅的城市
然而只差一点。
“我们都已经找回来了这个城市。”云飞镜轻轻地说。
她脸上甚至带着笑,语气平和,唯有双眼泛红,薄薄的泪膜在眼中一闪而过,能让人看出她此时情绪的不对。
“她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我们都已经找回来了,只差一点点,她就能联系上她的家人可为什么你们没找到她”
云飞镜扬起脸,她含着泪问景纤“景老师,我母亲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当初能回到这个城市,已经是我们两个能做到的极致都已经这么近了,为什么你们一直没有找到她”
不止她母亲刚刚搬回来时,这些人没能找到她。云飞镜住着妈妈给她留下来的房子,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四年多,这些家人们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然后,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们就显现了踪影。
偏偏是在她用一切力量从盛华校园暴力的泥潭中挣扎出来以后,偏偏是她手握图书馆以后,偏偏在她越过越好,有了可以信赖的朋友,有了她真心尊敬的师长,眼见会越来越好以后
周靖开着豪华的名车,大大咧咧停在她的校门口,然后对她说,我是你父亲。
早你在干什么啊
我母亲沉沦病榻的时候,你人在哪里啊
我用尽所有积蓄为她选好墓地,独身一人把她下葬,哭到昏死在墓碑前的时候,怎么没看你这么理直气壮地来说过一声“我是你的父亲”
然后周靖竟然可以一边承认“我见你时就觉得你长得和你母亲像”,一边对她说出“玉碎了看开点,房子也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
那块玉是他给云飞镜母亲的定情信物,她的妈妈最辛苦的时候也没想过把玉当掉。
她从没对云飞镜说过“不要当玉”这种话,可能也隐隐觉察到了这块玉里隐藏的重要身份意义,或者干脆就有预感这和自己的身份相关。
妈妈临终前特意把这块玉留给云飞镜,大概也是希望她能拿着玉,找到她们的亲人。
然后云飞镜就等来了周靖这么一个大放厥词,一脸按十倍价钱给她赔偿母亲遗物已经够可以,云飞镜最好适可而止的玩意
这男人这厚颜无耻自称云飞镜父亲的男人他算个什么东西
云飞镜甚至可以不恨她这些年因为没有亲人吃过的所有苦头。
反正世事如棋,人情似纸,凉薄的红尘滋味早就在令她早熟的经历里尝过一遍。
可她实在是不能平和地看待周靖,她实在是为自己的妈妈感到不平。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找不到呢”景纤抬起自己的芊芊细手,无声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明显地拭了拭眼角。
“这些年来,周家我不知道,可表哥他们一直在找。从近到远,甚至最后全国撒网,搜索到最西南”
“我们就在西南。”云飞镜突然说。
景纤看着她,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我们被从乌尔燕江里捞起来我妈妈失忆的时候,我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我们就在西南。”
景纤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起来竟接近失语。
“我们一直从最南最西慢慢往内陆摸索。”云飞镜做梦似地说,“在城落过脚,住过n城旁边的小镇子,我们”
“飞镜。”景纤突然小心翼翼地叫云飞镜的名字,“当年你母亲是被推进刹江你们怎么可能会在乌尔燕江被捞出来啊。”
云飞镜直视着她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怖难言的滋味从她心底升起。
真正的真相她离那个真相好像只剩一线
“从我出生以来的很长时间里,一直生活在乌尔燕江附近。”
后来他们换了地方住,她偶然救了陆纵。
再后来她们一路进入内陆,最后云飞镜七八岁时在x城定居,因为上小学晚又不服输,云飞镜甚至跳了两级
那都是她真实的经历,怎么可能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
“乌尔燕江,在华国的最西南啊。”景纤不可置信的表情已经近乎僵硬。
“你们怎么能一路跨过七个省,在乌尔燕江被人发现呢你妈妈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是谁带走了你们”
云飞镜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她是理科生,但她初中地理学得还相当不错。她当然记得,怒江和乌尔燕江,都同属洪江的分支。
她刚刚是不是突然想起了陆纵她一路和母亲经历的事那么多,为什么会想起来一个陆纵
她救过陆纵,甚至为此跳过一次崖,最终却毫发无损。
云飞镜没出事,是因为她有空间。
后来这个空间变成图书馆,云飞镜好像一直没研究过它的来处。
云飞镜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她的空间,是不是一出生就有
有了图书馆以后,她以为空间第一次出现是在六岁那年救下陆纵的时候,但其实很可能不是。
刹江波涛滚滚,浪潮如怒,潜礁遍布。一个刚刚生完孩子,虚弱温柔的女人,要怎么在被绑住双手的情况下活下来
是云飞镜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张开了那个空间,罩住了她和她的妈妈。
云飞镜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空间是什么原理。
但她始终记得,自己跳崖以后短暂地失去意识,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躺在了崖底下。
所以,很有可能,在外界看她觉得她是“消失”的时候,她的空间实际上也是在遵循物理定律移动的。
那么,当年她妈妈被人所害时,情况也可以推知一二了。
或许在某个紧要关头,可能是她妈妈刚被礁石撞头的时候,也可能是她快死的时候,云飞镜的空间庇护了母女两个。
身处空间的她们在外人眼里“不存在”,然而空间又一路顺江漂流,连下七省,最终在乌尔燕江被人发现。
云家当然不可能在搜救的最开始,就跑到七个省份外去找人。
因为只要用脑袋想想,就不会有人觉得母女两人能活着漂流那么远。
云家说他们一直在找。
可能刚开始时他们拼尽全力,后来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尽管已经丧失希望,但他们还是大海捞针般无头无脑地寻觅。
只是那时候,可能谁都不期望能找到人,只是保持一种习惯,不至于让自己绝望而已。
这张寻人的大网从最内陆起,往全国渐渐扩散,越扩越大,也越扩越稀。
而当年云飞镜的妈妈借一次人口普查的机会,在那个村子里落了户,从此离云家女儿的身份越来越远。
可能在五年前,他们刚进这个城市的时候,云家也有找到她们的机会。
只是下面的人一查户籍,发现母女俩是户口落在西南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和云家大小姐身份相差太远,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云飞镜突然发问“我妈妈,她的本名究竟叫什么”
“她叫云婉,温婉的婉。”景纤认真地回答了云飞镜。
她脸上还存着几分诧异的惊怒,可能还以为有什么幕后黑手把云飞镜母女两个隐姓埋名,丢到了祖国的最西南去。
也许她接下来会告知那两个舅舅,会让云家彻查到底但云飞镜知道,这必然是无法了结的一桩悬案了。
没有人知道云飞镜有空间。
他们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云婉能活下来。
“我妈妈的户口和身份证上,她都不叫云婉。”云飞镜苦笑着说,“她叫云白他们说,刚刚把她捞上来的时候,她像一张白纸一样。”
景纤强笑着说“那还是云婉好听一点。”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云飞镜的脸色,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云飞镜无力搭在桌面上的手。
“飞镜,我很抱歉现在才找到你,但表哥他们真的从未放弃过。”她隐蔽地吸了一口气,“老师从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亲切,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你可以不原谅我们,但至少给我们一个机会照顾你,好么”
“你现在还未成年啊。”
云飞镜疲惫地靠在宽大的红木圈椅里,一时间好像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
“没什么原不原谅的”她勉强地说,“只是,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云飞镜的母亲一直身体不好,如果不是当年云飞镜张开空间,她们母女两个大概都活不下来。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空间,她们阴差阳错地避开了所有搜救的人。
等后来云家终于找到西南了,她们却从西南一路往内陆去了。
而且云飞镜的妈妈因为身体原因,每到一个新地方时都要深居简出休息一段,只要是能做的事,云飞镜都尽量自己做。
她又改了名字、换了户口,不太出门这确实是不好找的。
当年哪像现在,所有信息统一录入互联网这么方便。
一张身份证哪怕已经过期了,还不是一样能用,逃犯换个城市娶妻生子定居多年的消息也屡见报端。
所以现在看来,这件事也说不上是谁的错,只是阴差阳错,正好错过罢。
云飞镜又问“那周先生他也是真的在找我周海楼也是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
景纤点了点头,她想起传言里云飞镜之前在盛华时的经历,眼神不由有些难过。
“那可真是荣幸倍至,敬谢不敏。”云飞镜苦笑一声,“都再说吧我,我很累了。”
她真的很累了。
景纤老师手脚轻轻地走了过来,她缓慢地、温柔地、似乎云飞镜随时都可以拒绝地张开了双臂,柔柔地把云飞镜拥进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