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青莲。
虞青莲。
季无忧鼻子、嘴巴都被密密麻麻浓稠的头发纠缠, 刺入皮肤, 鲜血淋漓。他奋力地举手, 用尽全力, 让铃铛的声音能传出去。
叮铃铃,叮铃铃。
缸口打开的一丝线里,他用赤红的眼死死盯着那道背影。
光线明晃晃, 墙头上, 她终于回了头。最后一眼,看向了这个反向,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季无忧心中欣喜还没开始上涌,就被一团冷水狠狠泼灭。
她从墙上跳了出去。
跳了出去。
没有回来。
咚。
手臂终于无力,五指松开,铃铛掉到了地上。
季无忧的脸上扬,僵硬又苍白, 呆呆看着外面, 布满血丝的眼里, 空洞的甚至没有眼泪。缸里的那个人身体扭曲,填满空间,把他包围蚕食。大脑早已被恐惧占据, 一片空白。他要死了, 死在这个夜晚, 死在这个缸里, 死在冰冷的绝望中。他小时候遇到过很多生死关头,从来没有一次, 像这样让他害怕。或许不是害怕,是一种迷茫和惶恐。
因为曾有过希望啊。
啪嗒。
滚烫的眼泪落下来。他在缸里发出了幼儿般的呜咽声。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和那个人就皮肤贴着皮肤,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忽然压缸的木板被人推开了。
吱嘎吱嘎。缸里的那个人浑身颤抖,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头发收回,迅速化为了一滩血水。季无忧劫后余生,猛烈地咳嗽,咳出了几根细长头发,在地上化为血丝。
什么东西打在身上,一点一点,他愣愣地抬起头,抬头看到乌云黑压压一片,下起雨来。
一场黑雨,浊荡人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各种痛苦的嘶吼,听到众鬼在惊惶疾奔。硕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生疼,但他现在也感觉不到痛了,少年从缸里缓缓站起来,浑身是血,是伤痕。
天地空茫茫,他的视线也一片空茫。
那么短的一霎那,却仿佛过了一生,给了他脱胎换骨般的记忆。
他往前走,漫无目的。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那么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呢?”
神殿里厌世的青年,在雨夜里缓慢走出。一把黑伞,一袭青衣,整个人寡淡地似乎要融入这雨里,脚步踩过草地。季无忧的脸上淌过血水淌过雨,眼睛还是红的,狰狞地望着他。
张青书笑了一下,眼里满是高高在上的讥讽:“现在还是那个可笑的答案吗?”
——我的愿望,现在,大概是超过张一鸣吧。
——超过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以对手的姿态,或者以朋友的姿态,而不是如今这样,自己都厌恶的可怜模样。到那天,你们会不会都认真地看我一眼?
认真看我一眼。
季无忧不说话,低头,捏紧拳头,只往前走。他每走一步,泥地上就留下一个深深浅浅的红色的印子。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
张青书:“你走不出去的,这里是地下,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你只要被抓到,就注定会死。”
季无忧停下脚步,抬头,雨水流出少年苍白的侧脸。
张青书平静说:“看到了吗,生死关头,最后能救你的只会是你自己。”
季无忧偏头,眼眸里是麻木,开口声音沙哑:“那我该怎么做。”
张青书等他这句话已经等很久了。他神色厌倦,将伞折好,于手中化为一支笔,遥指天南方:“这个村子的存在本就是罪恶,既然是罪恶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想出去很简单,把这里毁了吧。”
“南村那里有一口缸,是所有邪恶的起源地,你去把它砸了,一切就结束了。”
季无忧手一点一点松开。一直以来清澈惶恐的眼,此刻带了一丝隐忍挣扎。
张青书倦怠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毁了这里,随你进来的那几个人也都将和恶鬼一起永埋,你下不了手。可,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你毁灭这个村,要么这个村毁灭你。”
“刚刚的事还不能叫你明白吗?他们选择抛弃你,因为你不是那么重要。”
“你生来就不被喜爱,一直被抛弃。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追求别人的喜爱,为什么还要给人抛弃你的机会。”
“超过张一鸣——你知道你的张一鸣张师兄是谁吗?”
季无忧咬紧牙关。张青书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片刀子,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再次割出一道极深极深的伤。
而张青书估计是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越说越烦躁,他一直都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态度,厌世又冷漠,不像个恶人,倒像个落魄桀骜的读书人。说到张一鸣,却又平静下来,视线落到季无忧身上,似笑非笑:“云霄首席大弟子,天试第一裴御之,卑微如你,又怎么可能超的过他呢。”
轰,如惊雷炸在脑海。
季无忧豁然抬头,眼睛红得能蕴出血来,声音也不像是他的,一字一字蹦出来:“你、说、什、么?”
一场黑雨,永夜将至。
张青书笑了:“他是裴御之啊,我都听说过的名字,你身为云霄弟子又怎么可能不听闻。”
“所以现在,你还觉得他是真心待你好的吗?”
“你只是他历练之时见到的一个可怜虫罢了,他若是真的想帮你,以他在云霄至高无上的身份,自然能给你安排最好的山峰、最好的师傅、最好的同门,可,都没有。他就看着你被欺凌被嘲讽当乐子,然后无聊了出来助一把。”
“你是他闲来无事救助的蝼蚁。于是生死也如蝼蚁。”
“既带你出来,却又不护你周全。他都没管你的死活,为什么,你还要去管他的死活。”
季无忧浑身如坠冰窖。
张青书的嗓音依旧那样低哑,像生病一样。
“裴御之没做错,所以你这样又怎么算错。”
“恩恩怨怨在生死面前太廉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活下去和变强,才该是你踏入修真界最原始也最本质的愿望。”
张青书的身形在雨中近乎透明,最后,他似有若无的笑了一下,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道:“而且,这里有她,他们才那么被动。出了这个地下世界,你又怎么可能杀得了裴御之。”
季无忧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但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苏醒。狂风暴雨,万鬼哭嚎,这个世界天崩地裂,一片血色黑暗,其中有人给他指出了一条路。
裴景等着雨停,这场罚罪雨下了挺久的,也不知道那个神经病书阎在罚谁。
等雨停了后,裴景打算出发,临行前,赵又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从山洞里走出,跟裴景说:“我跟你一起去?”
她这主意变得莫名其妙,裴景先问:“为什么?”
赵又晴眼神望着外面,也不知道想什么,只说:“没什么,就是好奇,想看看一直被村里传成禁地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裴景想了想,笑得特别灿烂:“这样呀,也行,有你带路我也方便点。”
赵又晴有点苍白的笑了笑:“在这个地方,我不喊你名字,就叫你小师傅吧。”
裴景一听有点好玩,小师傅,还怪可爱的。有赵又晴引路倒是方便了很多,至少他不用担心迷路或者中途被什么大鬼怪发现。
往南村走,一路上这个地方没有昼夜,到了一定的时间,就是漆黑一片。
下了一场雨,鬼都缩在房子里不肯出来,地上的纸钱润水后,形成一团团浓稠的白。过了村口,又是山路到村另一边。
山路也如裴景来时一样,棺材节节堆积成梯,泥土下全是白骨。
赵又晴对这些早就见惯不怪了,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
裴景在林子里,倒是发现了各种各样扭曲狰狞的死人,被挖眼的,被啃食的,被掏腹的,还有被用针线拼接死在一起的双胞胎,千奇百怪。他想,这个村子里的人真是死不足惜。
一只断臂从树枝上横下来,赵又晴没注意,被打了一下额头。
她抬头,发现那手臂早已腐烂多日,散发恶臭,衣服却完整。样式对她而言很熟悉,毕竟是离国几百年不变的宫用刺绣。
赵又晴细细思索了会儿,记起了这是谁,神色颇为复杂。
裴景也注意到了,观察一下,发现这吊在树枝上的手臂,五根手指生前都被活生生折断。“这死的也太惨了吧。”
赵又晴心情怏怏说:“这是离国皇宫内的一个宫女,不知道怎么被拖下来的。我试着救过,但是没用,在这地方,估计死了还轻松点。”
裴景:“是啊,这么个鬼地方,呆久了人都要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