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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桃之夭夭

四月初三,佛诞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栈早已住满,寻不着客栈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后七天,佛都灯火辉煌,皎如白日,喧阗达旦。摊贩店家日夜无休,客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围的郊区,父亲耕着几亩荒田,母亲在家替人缝补僧衣,挣点零钱。何大松七岁开始,就帮着父亲种田干农活,也为着此故,枯瘦的身体却练得结实。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七岁那年一场大雪,刚出生的小弟没熬过去,就这样走了。那之后母亲就没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张嘴都是饭,已经够难过。何大松总想少吃点,让弟弟能吃得饱些,母亲却说他要干活,要吃了才有力气。

佛都的物价高,日子过得清苦,日出日落,干的都是一样的活。每年只有佛诞那段时间父母会带他进城礼佛,那里有许多好看的玩意,庄严的佛像,宏伟的庄园,卖艺的当街说唱,茶馆饭楼传出阵阵菜香。

但那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串糖葫芦。对何大松而言,那是他唯一或许可能得到的额外礼物。

八岁那年,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糖葫芦的价钱。

那一串要五文钱。

他想着明年再来佛都,他要攒齐这五文钱。

但他实在连一文钱都攒不出来,每天的日子,农忙、挑水、劈柴、拾检枯枝、驱虫、打谷、照顾弟妹,还得抽出一点时间学几个字。就算有了空闲,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挣钱。到了九岁那年,他还是两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着卖糖葫芦的摊贩暗自垂涎。

十岁那年,他帮佛都里的大户挑柴,每挑一担,有十文的赏钱。这里的每一文钱都要给父母。某日,大户刚生了儿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过来,看门的护院问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个,三个大的两个小的。”他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护院点点头,拿了五块点心出来,说道:“员外刚添丁,上门的都有赏赐,这五块喜饼你拿着。”

何大松道:“我不要饼,你给我四块就好,另一块折钱好不?”

护院纳闷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钱就好了。”

护院哈哈大笑道:“你这不识货的,这大饼起码得要二十文,你却要五文。好,我帮你去问问。”

护院进了门,过了会,护院拿了四盒饼跟五文钱给何大松,道:“员外说赏你五文钱。”

回到家,何大松推说自己那块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五块大饼,何大松则是饿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钱缝在衣服里头,等着来年的佛诞。

佛诞日时,他趁着父母上香礼佛时,趁着空,带着弟妹跑去糖葫芦摊子去。

他看见弟妹望着糖葫芦淌口水的模样,又不忘嘱咐两句:“记得,别跟爹娘说,要不哥哥会挨打的。”

弟妹两人忙不迭地点头。

“一串糖葫芦。”何大松刚把钱递给小贩,那小贩皱起眉头道:“不够啊。”

何大松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不够?不是一串五文钱吗?”

“那是去年的事了,现在一串要六文了。”那小贩道:“你还差着一文。”

何大松讷讷道:“我只有五文钱。”

他看了看糖葫芦,一串有三颗,问道:“你卖我两颗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贩摇摇头道:“那不成,我这都串好的,剩下一颗卖谁?”

何大松再三哀求,那小贩才道:“好吧,就给两颗。”把其中一颗给拿了下来,叉到另一根竹签上,递给了何大松。

何大松对着弟妹道:“一人一颗,不许抢。”

弟弟问道:“那哥哥不吃吗?”

何大松摇摇头,看着糖葫芦,又忍不住说道:“哥哥舔两口就好。”

他把糖葫芦放进嘴里,只觉得清凉温润,甘美无比,简直是世间美味,不由得瞇起双眼,满脸生笑。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递还给小弟,说道:“行了,你们吃吧。”

看着弟弟跟妹妹开心分食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开心了。

起码舔过了,何大松心想,明年再来吧。

他一手拉着弟弟,一手牵着妹妹,在附近闲逛,绕了几圈,心想着时候差不多了,该是回法会场找爹娘了,于是说道:“咱们走吧。”

他刚回头,正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地一声,手上掉了一串事物。

女孩身旁站着一名少年,喝骂道:“操娘的,不长眼吗?”

何大松再看那女孩,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张俏红的脸,圆圆的,甚是秀丽。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她蹲下身拾起刚才掉的东西,是一串糖葫芦。

那是四颗一串的糖葫芦,不就是补上自己刚才少拿一颗的那串?

那少年道:“都脏了,丢了吧。”

何大松忙道:“别糟蹋了,给我吧。”

那少年喝骂道:“滚开!”

女孩:“朗哥,你别凶他。”她犹豫了会,拿出丝巾擦掉糖葫芦上的灰尘,递给何大松道:“给你!”

何大松接过了糖葫芦,足足一串四颗的糖葫芦,他开心地简直要飞上了天,忙对着少女道:“谢谢!谢谢!”

那少女羞红了脸,快步离去。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似是痴了。

那一年之后,他又多了点想望,每年佛诞,他总会找着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总能见到那名少女一面。那少女是虔诚的信徒,每年佛诞都会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只要守在那里,他总能见上她一面。

但与糖葫芦不同的是,糖葫芦是他奋力追求所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个少女,就像是员外家的的高宅深院,不属于他的世界。

只要这一面就足够了,他心想。

过了两年,有人看上了他们家的耕地,想买来种茶,他们得了一笔小钱,思量着离开佛都另谋生路。可一家五口,搬离了故乡,只怕盘缠不够,思量着把小妹卖去作丫鬟。

何大松告知父母,自愿入寺当和尚,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拜了正僧了虚当弟子,沿了本名,法号本松。了虚是未入堂监僧,也住在佛都。之后暮鼓晨钟,早晚经课。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妹妹多点,还是为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见上那少女一面。

又过了两年,他听师父说,了心和尚带回了一个痴儿。偶而,了心公办时,会把这孩子交给他师父照顾,他记得,这孩子叫明不详。

明不详渐渐大了,女孩自然也渐渐大了。

他也大了,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孩童,慢慢地成为一个少年。

女孩也成为了一个少女,出落得秀雅大方。

他依然在每年佛诞找寻那少女的身影,每年他都没有失望。

没有交谈,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偷窥她一眼。

十八岁时,了心大师入了堂,明不详也离开了佛都。

十九岁时,他见到少女挽起了发髻,知道她已嫁为人妇。

那一年佛诞后,他大病了一场,险险丧命。病愈后,只是不停诵经。

二十岁时,了虚病逝,终身没有入堂。

二十五岁时,他通过试艺,取得侠名状,觉见分派他前往河北当监僧,他却坚持留在佛都,继承师父了虚的工作。

二十六岁起,每年佛诞,他成为香僧,守在佛骨舍利前,为信徒焚香祝祷。信徒者众,像他这样的香僧有二十余名,他左右张望,在自己队伍当中见到那名少女的身影。

此时的她已是一名少妇,循着长长的队伍来到他面前,双手合十,低头行礼。

“阿弥陀佛。”他颂着佛号,右手在少妇头上画了个圆,几乎便要摸到她一头乌黑的秀发。但他没有唐突,为她祈福,虔诚之心前所未有。

每到佛诞,客栈必定客满,为方便僧客,寺外僧居往往让与香客居住,而僧人便住入客栈。本松原住的旧居让给了一家六口的香客,自己住入了佛都里的普光客栈。那是一间普通规模的客栈,后院里栽着一排桃花,到了晚上,他从二楼的客房往下望,恰好见着那排桃树。

他意外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桃树前,在微弱的月色下静静看着桃树。月影与桃花,映得格外动人。

他心生惊奇,也觉感动,比起往年,他又多见了她一面。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台前,熄了烛火,看着她的身影,直至她的丈夫叫她进去。

他没见过她的丈夫,他起了好奇心,但终究忍着不去偷窥。

这样就够了,知道得多,烦恼得多。

他拿起经文,静静默颂,却止不住地杂念纷飞。

二十七岁那年,一样地,他又巧合地为她祈福,住进同一间客栈,在同样的月色下,看着她的背影。

二十八岁那年,亦复如是。

若此年年月月,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但,若知你不安好,又复如何?

这年这日,本松二十九岁,四月初四,佛诞前四日。

“明师弟?”本松看着眼前这名少年,讶异道:“你也来佛都了?”

明不详道:“觉明首座要我来帮忙。”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被派去参与佛诞盛会。了心在时,佛诞期间都有公务,便将明不详安置在寺内,了心不在后,明不详身份低微,只负责寺内洒扫,贵客轮不到他接待,佛都也不需要他去干活。直到今年,觉明要他见世面,特意派他来帮忙。

本松笑道:“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明不详道:“你是本松师兄,了虚师伯的弟子。”

本松讶异道:“那都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时……才……四岁吧,了心师叔每次出远门都要让我照顾你。”

明不详道:“辛苦师兄了。”

本松道:“一点也不辛苦,你特别乖,不哭不闹。哎,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你被派来干嘛?”

明不详道:“我是接待居士,为香客指路的。”

本松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晚上睡哪?回寺里睡?”

明不详道:“暂住普光客栈呢。”

本松喜道:“那跟我是同一间客栈,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都十年了,听说你很受器重,觉见、觉明两位住持都常夸你。”

明不详淡淡道:“那是两位住持错爱。”

“妈的,在这里闲嗑牙呢,没看到大伙都在干活?”一名身形细瘦的中年僧人领着几名青年僧人走近。本松认得那是本月的师父了无。他们负责保护佛骨舍利,除了他们之外,坐镇在这的,还有正在后堂的正命堂觉寂住持。

了无骂道:“大伙都干活,就你们闲着?正僧了不起,活都给俗僧干,正僧顾着吃饭睡觉就好是吧?”

本松忙道:“了无师叔息怒,是弟子拉着明师弟聊天,了无师叔勿怪,弟子这就去忙。”

他拉着明不详要走,了无却喝道:“明不详,你过来。”

明不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了无。本松连忙回头打圆场,正要说话,却被了无喝止:“没叫你开口。”

本松被抢白,碍于身份,不敢多说。了无上上下下打量明不详,道:“果然长得挺俊的,真是妖孽。”

明不详只是沉默不语,了无又问道:“怎么不说话?”

明不详说道:“弟子是妖孽,一出口,只怕便是妖言惑众。”

了无冷笑道:“别仗持着觉见、觉明两位住持疼你就可以上天了,两个住持比不上一个首座。我盯着你看,就千万别犯错,否则,走着瞧。”说完便领着一众弟子离去。

本松道:“明师弟,他说的话别太介意。他徒弟疯了,就想找你出气而已。”

明不详淡淡道:“没关系的。”

四院共议,俗僧易名之事渐渐传了开来,七正五俗的四院八堂,正僧占据了多数,听说连反对改名的觉见觉明两位住持也动摇了。佛诞过后,将再开四院共议,届时俗僧改名几成定局。此刻的少林寺,正是波涛汹涌之际,俗僧以为多年来少林事务多仰仗俗僧,却被当作次等的僧众,大为不满,而正僧则以为俗僧毁坏清誉,连累正僧,如今终于正义伸张。

此时两派势成水火,每每见面,必是冷嘲热讽,冲突不断,虽无斗殴伤害人命,但矛盾激烈,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当晚,明不详住进了普光客栈,这是他第一次住进客栈里头。普光虽不是上等,但比起明不详在少林寺的僧居已是舒适许多。明不详点了蜡烛,摸了下棉被。推开窗户,月光下的桃树,枝叶扶疏。他离开房间,信步走到后院,抬起头,遥望见住在隔壁的本松房间窗户未掩,窗后的人影正看向这边,却没对他打招呼,似乎想着什么心事似的。

明不详想了想,遥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

此时的少林寺,多数弟子都去了佛都协办佛诞节,了净趁着夜,从文殊院走至普贤院的正业堂,他翻过院墙,避开了更僧,到了明不详房外。

了净知道明不详一个人住,并无室友。他见门未锁上,正要推门,想了想,绕到后窗去,确认了房内无人,这才推窗进入。

他之所以绕到窗外,是担心明不详在门上做了机关,有人闯入便会察觉。只是他随后检查门板窗户,没见着设了机关的模样。

明不详的房间一尘不染,跟自己的房间真是天差地远。“真是个样版娃儿。”了净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翻找,屋内除了经书,一无其他。衣柜里只有两件破单衣、两套内衣裤。他看了看床下,连床底都干净得没一抹灰尘。他拉出书桌抽屉,里头只摆着针线、小剪刀、一支小笔以及砚台墨块等杂物。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仔细想想,十五岁的少年这等心计,他图的是什么?寺中地位,抑或是其他好处?

他正要推回抽屉时,突然心念一动。

“他抽屉里有笔墨砚台,为何无纸张?”

藏经阁借来的经书不允僧人注记,他又环顾周围,确认了屋内无纸张后,想了想,将抽屉整个抽出,举起烛火,看里头的夹层,赫然见到一本簿子。他急忙取了出来,恐灯油污了簿子,将烛火放在床沿,就着光看起来。

那是明不详的笔记。意料之外的,明不详的笔迹疏狂随性,时常缺点少画,了净心想:“这家伙也不是毫无缺点的嘛。”

他细细翻阅,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这里头记载着明不详如何策划绸缪,观察引诱卜龟的一举一动。又写着傅颖聪如何前来示好,被他识破,随后如何使计,让傅颖聪吃下自己带来的迷药,把他送到与本月约定好的地方,本月如何逞欲,怎样欺压傅颖聪,自己又如何在傅颖聪崩溃恍惚之际挑拨,诱其自杀。以及雪山之上,逼迫姚允大两人互斗,观察两人变化,最后则是他如何以拈花指扮鬼逼疯本月的过程。

了净只看得头皮发麻。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骇人的事情。

天魔波旬,这是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这世上真有如此怪物,那必是天魔波旬降世灭佛。

但无论怎样难以置信,只要有了这本笔记,就能揭穿明不详的歹毒心思。

了净将笔记收入怀中,将抽屉归回原处。

此行大有斩获,了净本该大为满意,但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他又走到隔壁房间——那是了心的房间。

了心的房间一如明不详的房间一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便了心不在,明不详也没丝毫怠惰。他在屋里细细翻找,在床下找到用绳子捆起,厚厚一迭的了心日记。他解开绳索,日记里除了了心的修行记事,便是对于明不详的记录,关爱之情溢于纸外。了净想,这样一篇篇看过去,看完都天亮了。他从最后一本往前翻,却见到后几日里头写着:“近日神思困倦,杂念纷飞,邪魔外扰,难以自已。是修行功夫不到家,致陷欲念难拔,当持戒诵经,精进功夫。”

了净想:“怎地了心也变得如此?”又往前翻,多是陷入心魔,自我告诫警惕之言。直翻到明不详呈送寿桃那日,上面写着:“详儿为师祝寿,献寿桃一枚,吾心宽慰。匆匆十余载过,幸喜详儿聪明,深具佛慧,前途无量。今日为详儿坏三十年清戒,虽无悔意,于心愧疚。修行本是难事,一念方起,便无止息。”

他又往前翻了几页,又多是杂事。他性格疏懒,今天这举动已是过往从未有的勤劳,既已查到证据,便不多加驻留。

此时,听得前门打开的声音,了净心中一突,凝神细听,那脚步声甚是轻微,知道是明不详。

了净迅速将日记重新捆起,不停回想自己刚才在明不详房间是否留下什么破绽?窗户早已掩上,抽屉也归于原处。

他听到明不详开窗的声音。

若此刻他跳窗逃走,必会被隔壁的明不详发现。

了净将了心的日记推回床下原处,把附近书上掉落的灰尘轻轻扫起。务求一尘不染。扫不干净的,了净运起内力,吸了口长气,将灰尘一一吹散,同时注意着房外的动向。

他又听到明不详的脚步声,正从隔壁房里走近。

此时万籁俱寂,一点点声响也会引起注意,他索性吹熄了灯火,翻身滚入床下。

呀地一声,房门打开了。他从床下望去,一点微弱灯火下,只看得见一双脚,正是明不详提着烛火入房。

“他发现笔记失窃了吗?”了净屏住呼吸,心想:“如果此时被他发现,动起手来,我是闯入房里的卜龟,一爪子拧下他的头,还是吕长风,被他用拈花指戳几十个窟窿?”

虽说自己比明不详大上十余岁,又是了字辈第一等人物,但明不详实是妖孽,没有十足把握,还是莫要冒险。

此时室内昏暗,唯有明不详手上的烛火光芒,敌明我暗,如果打一个措手不及也不是没有逃走的可能。甚至一击得手,杀了这妖孽也是可能。

只是现在手上已有证据,又何必与他硬碰?

他这里心念纷飞,正拿不定主意,明不详缓缓转过身去,走出房外,关上房门。不一会,就听到开屋子的声音,似乎远去了。

了净舒了口长气,从床下翻出,摸了摸怀中的笔记,从窗户遁去。

当天晚上,了净躺在床上思考该如何处置这本笔记,照理来说,是交给正业堂住持觉见,抑或让明不详入堂的正见院住持觉明。但两位师伯都偏爱明不详,这本笔记,未必能让他定罪,只怕又生波澜。

只有交给师父了,了净心想。

虽说终能铲除祸根,但了净心中仍觉得一丝不安。他是敏锐的人,所谓的不安,其实是内心察觉有不妥错漏的直觉,只是自己还没发现毛病在何处。

就为了这点不安,第二天一早,了净没有直接去找觉如住持。他知道明不详留在佛都,直等到了晚膳后,这才前往见觉如。

“我又没生日,怎地又来了?”觉如问道:“你要是太清闲,佛都现在可热闹着。”

“我就想念师父,想跟你亲近亲近。”了净道:“我们师徒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徒儿也想尽点孝心嘛。”

“唉,少林寺啥都好,就是文殊院跟观音院隔得太远,没走上一年半载,走不到呢。”觉如调侃道,又问:“要吃点什么?”

“上个月的桂花栗子糕,还有不?”了净问。

“早发霉了。”觉如说道:“有人送了琵琶过来,吃不?”

“行,师父这什么都好,我有什么吃什么。”了净道。

觉如从柜子中取出一袋琵琶,说道:“你这么敬爱师父,不如回来跟了我吧。天天都有好果子吃,顺便多学点功夫,保你突飞猛进。”

了净沉思半晌:“学功夫啊。”

觉如问道:“怎地,看上哪本上堂武学了?”

了净问道:“要是有人十五岁练成了拈花指法,那是什么境界?”

觉如哈哈大笑道:“你在开玩笑吗?十五岁?资质差点的,五十岁都练不到。”

了净道:“就说说而已,若有这样的天才,那该多厉害?”

觉如道:“这是觉明住持的绝技,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入门拈花指法,寺内记载,最快练到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岁。十五岁……哪肯定是达摩转世了。”

了净道:“说不定是波旬转世也说不定。”

觉如道:“波旬是否转世不知道,寺里头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

了净知道师父说的是俗僧。在这点上,他并不苟同师父的想法,在他看来,要修行自己修行去,大伙都是为少林出力办事,正俗之争,实在没必要。

觉如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了净:“没,问问而已。不知道有没有武学专破这拈花指?”

觉如道:“要说专破是没有,但从招式与特性上去破,袈裟伏魔功以柔御刚,可以阻挡拈花指的无形指气,当是上选。你想学吗?我倒是可以开个手喻给你。”

了净忙挥手道:“不了不了,懒得呢。”

“你要是不懒啊,说不准还没四十就当上住持了,你也给我长长脸,让为师风光一下。”

了净笑道:“师父,你是正僧,这般被虚名所累,不妥,不妥!”

“教训起我来了。”觉如板起脸来骂道:“转过身去,让为师踹你两下屁股。”

了净佯惊:“师父不可,你几时染上这随便动人屁股的恶习。”

觉如哈哈大笑,又道:“就算十五岁上真练成了拈花指,内力不足,功力也是有限。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绝技使得精深,还是非得要有易筋、洗髓两大真经基底运使不可。易筋经只有历任四院八堂住持的僧人能修练,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宝殿让方丈亲自收藏。至于洗髓经,你知道的,怒王起义时,寺内遭逢战火,洗髓经的副本就此遗失,正本虽在,多年来被虫蛀蚁咬,上面文字缺漏甚多,若要强练,肯定走火入魔,放在神通藏密储,仅供瞻仰罢了。”

他兜了半天圈子,始终没说到正题,就是想着哪里不对劲。到了此处,不得不说,于是问道:“师父,你觉得明不详这人……怎样?”

“怎么又提起他来?”觉如上上下下打量了净,说道:“还问师父觉得他怎样?该不会……你想干嘛?要为师允你婚事,你也先还俗找个正经姑娘吧。”

了净哭笑不得,说道:“师父,我是认真问的。”

觉如道:“我也是认真的,没曾想,你竟也被俗僧带坏了,搞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玩意,当真让师父痛心、痛心。”

“还不是跟师父学的。”了净摊手道:“你刚才叫我转身,想动我屁股呢。”

师徒两人哈哈大笑。

觉如道:“认真说起来,明不详倒是个人才,别说觉明觉见两位住持,现在连觉观首座也对他赞誉有加。外表俊美,像个玉人儿似的,谦虚聪慧,勤奋努力,过目不忘,到现在还念着师父了心的旧情,住在正业堂旧居。奇怪,我怎么就收不到这么好的徒弟。”

觉如刚说到过目不忘时,了净心中突了一下。明不详房中并无纸张,那是因为他过目不忘,无须笔记,既然如此,为何准备笔砚,就专为记录他自己的罪行?难道他自己会忘记?既然不会忘记,又何必记载?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觉如拿出昨晚的笔记,此时白昼明亮,上面字迹清楚,了净详细辨认,觉得字迹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的字迹?明不详模仿了自己的字迹写了这本书,要是自己傻傻地送上去,那就坐实自己陷害忠良的罪名,而且是最笨的那种陷害。

觉如见他转过身去,问道:“你在干嘛?”

了净忙说道:“没事。”随即将笔记收起。

“古古怪怪。”觉如说道:“你也该跟他学学,别仗恃聪明,只是懒惰。”

了净苦笑道:“是,师父,弟子马上改。”

觉如问道:“怎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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