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不详出生那晚,煮热水的父亲不慎踢翻了油锅。
也真不巧,火星落在油上,那是间茅屋,昨日下雨,里头堆满刚收拾起的稻杆,火舌瞬间把大门给遮掩住,接生的稳婆一慌,脐带都没剪,把婴孩连着胎盘一起扯出娘胎,就抱在怀里往窗口逃生,怎奈她身形肥硕,跨不过窗口,刚钻出上半身,下半身却卡着了窗口动弹不得,这一堵,不仅里头明不详的父母逃生不能,连唯一的风口也被挡死,顿时被浓烟闷晕了过去。
稳婆大声呼叫,火势走得极快,火光夹着浓烟从门缝中透出,稳婆一声哀叫,把不住手,将明不详重重摔在屋外的泥地上,村民们闻声赶来,几个人忙寻水救火,又有三五个壮汉抓着稳婆拉扯,怎知卡得甚死,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稳婆哭喊惨叫,声音凄厉至极,随即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嘴角流沫,两名壮汉齐心奋力,终于将稳婆拉出窗口,孰料小屋里头本是闷烧,这唯一气孔打通,空气灌入,整间茅屋顿时轰烧起来。众人吃了一惊。再回头看那稳婆,只见她上半身整齐,腰围以下竟已烤的焦熟。传出阵阵肉香。
救火的村民看到这惨状,都吐了出来,之后三个月,村里有半数人吃不下一块肉。
一名粗壮少妇抱起了泥地上的婴孩哄着,走避了这场惨剧。
两天后,少林寺的监僧了心来到,勘验了现场,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样古怪的火灾,尤其稳婆死状之惨。当真罕见。
村民说,这孩儿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稳婆,是个灾星,不敢收留,了心禅师抱过那婴儿,见他目光呆滞,少了一般婴儿的灵动,打开巾裹,见后脑上一大块淤青,一问之下,方知是稳婆失手摔的,于是又多问了几句,只听说这孩儿甚是好带,少哭少闹,喂食便吃,便溺如常。只是父母早亡,姓明,尚未取名。
了心恐这婴孩带有隐疾,不敢送养他人,于是带回寺中,禀告了正业堂的住持觉见禅师。觉见只说:“既有因缘,那便收了吧。取名了吗?”
了心道:“他生带灾厄,许是因果,既不知其名,便叫不详。”
明不详就这样留在少林。
初时,了心将他送到山下人家哺乳,明不详饿了也不哭闹。乳母觉得惊奇,掐了他几下,他稍稍挣扎几下便不动,乳母用稻草骚他眼角,流出泪来,却无号声。乳母这才哺乳。了心来看时,乳母说这孩子怕是痴了,养大无用。了心只是给了银两嘱咐好生照顾。
了心是少林的“监僧”,所谓监僧,负责监察少林寺辖内所有违律情事,既是监察,时常出远门察断。明不详刚断奶,了心将他接回住所,那是少林寺外围的僧居。交由邻僧照顾。
头两年,无论了心怎样教,明不详始终一语不发,了心一度怀疑他是个哑子。也怀疑奶母说的,明不详确实是个痴儿。
到了四岁那年。某日,了心闲适在家,早课持颂,刚念到金刚经无得无说分第七,一旁听着的明不详突然开口,接着念道:“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
就这样,明不详默完了整段经文,瞪着大眼,看着了心,似乎在等待了心反应,这以后,明不详算是会说话了。
了心又惊又喜,他与现今一般的少林僧人不同,是诚心持戒的修行者,他认定明不详有佛缘,便将这桩异事上禀了觉见。
觉见皱起眉头问:“真有此事?”
了心回说:“弟子怎敢欺瞒?”
觉见说道:“你这养子有佛缘,自当亲近佛法,入寺修行,你是这个意思吗?”
了心听出了弦外之音,胀红了脸,忙道:“主持不信,我把详儿带来便是。”
觉见对着了心挥了挥手:“不用了,你勤奋努力,我本有意让你入堂,也不用勉强你养子。小孩儿,该由得他自性。”
了心叹了口气,也不反驳,带着明不详搬入了少林寺内一间两室房,屋内还有一厅,除了是早晚持颂的佛堂,也是客厅。虽小,也容得下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几个书柜。
这房子本应两人同住,但觉见体恤了心带着小孩,特将另一房空下,留作明不详的房间。此后,了心就在正业堂处理公务了。
这时候的明不详虽然已会说话,却鲜少开口。了心发觉,更多数的时候,这孩子都在看,看自己,看自己与其他僧人闲聊,或者看别的僧人闲聊,除了看,他也听,暮鼓晨钟,早晚经课,他都在听。了心担心孩子无聊,出办公务时,特地买了些童玩给明不详,但无论何种玩意,风筝空竹九连环博浪鼓,明不详更多只是把弄,而非赏玩。了心看不出这孩儿到底是聪明,还是愚钝。
到了七岁上,某日,了心做完例行早课,明不详跟之前一样,静静在旁边听着,突然问了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什么意思?”
了心顿时兴奋了起来,打从四岁那年起,他就确信明不详有佛缘,等了三年,明不详才开口问第一个问题,且又是金刚经中的经文,他既高兴,又战战兢兢,怕自己的讲解不得要领,误了明不详修行。仔细想了一下才开口。
“要懂这句话,得先明白『相』的意思。”了心说道,“相,是我们眼所见,鼻所嗅,耳所听,舌所尝,身所触,心所想,世间种种表面,都是相。”
“世间种种表面?”明不详在发问时,并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过了一会,才“挤出”疑惑的表情。了心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这孩子的情绪总是慢了一点,表达情感的表情也很生硬,像是拙劣的模仿。
了心继续说:“没错,你所感受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是虚妄的,假的。相,还包含其他,你心中的执念,想法,都是相,例如。”
了心拿起诵经所用的木槌,问道:“这木槌是硬是软?”
“硬的。”
了心把双掌合住木槌,潜运了大般若掌力。木槌被巨力一压,扁成了如饭匙一般。
“我倒觉得这是软的。”了心说道。
明不详点点头:“软硬是相对的。我觉得硬,师父你觉得软。”
“你觉得硬,我觉得软,这都是想法,想法,也是一种相。先入为主的观念,也是错的。”
明不详又问:“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了心回答:“当你在执着真假时,你也着了相了,你有了真,假的分别心。”
明不详过了一会。又挤出疑惑的表情。
“不用分辨真假虚实,你是假的,饭也是假的,可你饿了,还是得吃饭,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在顺境时就能不志骄意满,逆境时便不怨天尤人。要真能堪破虚实,那是另一个境界,你师父我还差得远呢。”
说罢,了因哈哈大笑。过了会,明不详也露出了微笑。又问:“那谁到了那个境界?觉见主持吗?”
了心摇摇头:“觉见主持也没到。”
“那觉空首座?”
“你倒记得觉空首座的名字,几时见过他的?”
“听师父跟其他人提起过。”
觉空是普贤院的首座,普贤院是正业堂的上院,辈高且尊,但觉空却是“俗僧”,与自己这种“正僧”相比,说起佛法,那是差得远了。
“他还不如觉见主持。”
“那觉生方丈?”
明不详接连问了几个名字,了心都无法确定,只说:“有许多高僧贤德,他们都堪破生死虚妄,那是了不起的境界,可你要说从外表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是要看心。世间假僧伪佛甚多,你要明辨。你要对佛法有兴趣,明日开始,我便教导你经文。”
第二天开始,了心从世尊的故事说起,再教导明不详中观论,中观论说完,便是心经、金刚经。于佛经,明不详悟性绝佳,举一反三,思才无碍。每次考察,明不详总是应答如流。原本茫然的眼中,也渐渐有了光芒,表情也不若以往呆滞,每当了心讲到欢喜赞叹处,明不详也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八岁起,了心开始教明不详习武,从基础的马步桥手开始,逐步教到罗汉拳,内功心法。
明不详对武学的悟性,似乎犹在佛经之上,任何招式,一经演练,一看即懂;内功修息,讲究一念不动,静心少虑,他一但入息修练,便是一念不岔。了心明白,他带回的不但不是个痴儿,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到十二岁那年生日,了心把明不详叫到厅上,询问:“你今年十二了,虽是在寺中长大,除了练武,从来也不出去玩,我这居所也少访客,我对你讲过一些寺中的规矩,你可记得?”
明不详点点头,他自幼不变的一点,那就是不爱说话。
了心接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约一个巴掌大,半指节厚,以小楷写着“佛弟子戒”四个字,这是少林寺内无论僧俗的戒律书,里头详载戒律三百一十六条,皆以小楷书写,每位弟子都要随身携带,详细熟背,在寺中出入,遇有长辈抽问,便拿出这本册子应答。每个在寺弟子都必须仔细保管,不可佚失。
“随身带着,别弄丢了。”了心把佛弟子戒交给明不详,“寺中弟子满十二,要留在寺中,需服劳役,听说以前的少林寺,也就指方丈在的那间主殿,并不分什么正僧俗僧,虽涉武林,也多是行侠仗义的事。现今的少林寺,已是你现在看到的规模,其中正僧俗僧掺杂,早不若当年清静,寺内没有女眷,你……”
了心看着明不详俊秀娟美的脸庞,皮肤白皙,宛若处女,他听说过寺内一些肮脏龌龊的勾当,“你凡事需要注意,若有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必须反抗,你师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晓得意思吧?”
“那种事情,会很开心吗?”
了心料不着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人伦大欲,食色性也,但纵情淫邪,于修行有损。”
“师父做过吗?”
了心哈哈大笑:“你这是调侃师父吗?你师父自幼出家,没想过这回事。”
“那师父怎知于修行有损?又怎知沉沦?”明不详下了结论,“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
了心自己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持戒,以正僧为荣,这辈子没做过的事情可多了去。未免可惜。
仅仅“未免可惜”这个念头冒起,了心立刻警惕了起来,动念即业,他持戒甚深,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诵经,明日起,你就跟其他人一起打扫正业堂吧。”
自那天起,“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这句话就一直萦系在他心底,时不时冒出头来。那是一颗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上,蠢蠢欲动。
※※※
正业堂座落在少林寺主殿右边的普贤院中,前朝过后,与其他派门相同,少林寺扩建不少宝塔殿堂,对着少林寺正面看过去,一条笔直的驰道直通主寺,左手排依序是普贤院、文殊院两座大院。右手排是观音院,地藏院。每一院各有两堂,一殿四院八堂,是现在少林寺的规制。
每一院落都有僧居千户,少林寺与其他个派门不同,周围并无商店民居,万余人的僧众,皆住在寺中,直到三里之外,才有僧民混居的佛都,明不详四岁以前就住在那。
明不详被分配到正业堂打扫,这是最入门的杂役,跟他一起的还有二十余名弟子,其中多是本字辈僧人,也有如明不详一般的俗家弟子。为首的弟子叫本月,脸上满是黑斑,私底下同辈的僧人都称呼他斑狗,会有这个外号,是因为几年前罗汉堂闯进只斑点狗,一口咬在本月小腿肚上。他们暗自窃笑,说这是斑点狗咬斑点狗。
本着慈悲之心,觉见只把那畜生赶出寺外,有人说,本月趁夜溜出房间,用老鼠肉引来那只狗,把它给打死了,尸体就丢在寺外的树林子里。也有人说,本月把那头狗给吃了。本月师承了无,了无是俗僧,本月自然也被归为俗僧一派,俗僧对于戒律的遵守总是存疑的,总之,没人觉得本月会善罢甘休。
本月第一次见到明不详,就皱起眉头问:“你是了心师父的养子?”
明不详点点头。
本月啐了一口,伸出手往明不详脸蛋上摩娑,满是调戏意味:“莫怪,长这么漂亮,想必了心师父一定对你疼爱有加了,是不?”
他话说完,旁边几个僧众都笑了起来。明不详竟也跟着笑了。本月怒骂:“你笑什么?”说着推了明不详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远比明不详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众,可以修习寺内较高深的武学,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详推倒在地。
明不详也不动怒,站起身来。本月又问:“你笑什么?”
明不详没说话,本月提高了音量,又骂了一句:“你不会说话吗?”
明不详摇摇头,说了句:“会。”
“那你笑什么?说啊!”
明不详又不回答,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详一个踉跄。
“你笑什么,说啊。”
看热闹的僧众吃了一惊,忙上前劝阻,本月依然不饶:“你笑什么?瞧不起我?”
一声脆响,明不详脸上又多一个红掌印。
众人忙将本月拉开,劝道:“他就是个孩子,还是傻的,别计较。”
“傻子,活该你挑大粪。傅颖聪,今后他就跟你一起干活。”
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赶紧走出来陪笑:“是,是,新来的,快跟我来。别耽搁时间了。”他一把抓起粪桶,将明不详拉了过去。
本月见众人还愣着,骂道:“看屁啊,还不干活?”
傅颖聪领着明不详走远了,回头看众人各自散去,对明不详说道:“你干嘛一来就得罪那只斑狗?”
“我哪里得罪他了?”明不详问。
傅颖聪道:“你刚才笑什么?”
“你们不觉得好笑,为什么笑?”
傅颖聪见他这样回答,摇摇头,心想果然是个白痴。
“拿着。”他将手上的粪桶塞给明不详,接着说:“这正业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没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宝殿去了,你别嫌这活恶心粗重,这可是要紧事。”
接着又问:“你师父是了心和尚,你以后打算出家吗?”
他看明不详摇头。也弄不清楚他是说不知道还是不要。
“你呆头呆脑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负,了心和尚没跟你说过吗?”
明不详又是摇头,他虽会说话,但似乎只爱摇头跟点头。
傅颖聪见他不懂,立刻开始卖弄起来:“斑狗这么嚣张,不就仗着他头上几个戒疤,我教你个规矩,少林寺虽然没规定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个主持不是光头?观里不见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当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入堂居士。像我一样,天天被他欺压,妈的,哪天等我要离开少林寺,我就把大粪浇在他头上。教他作人。”
傅颖聪见他又不回话,骂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明不详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人家就会欺负你,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明不详问。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你要出家吗?”
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吗?
“出家有啥好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学艺,拿个侠名状,以后出去闯,谁想留在这鬼地方。”傅颖聪还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东,嵩山派可没这么多规矩。”
“嵩山派?”明不详问:“侠名状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颖聪故意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他难得有机会能卖弄自己少少的知识,“其实嵩山派也是归少林寺管的,不过就像是要分家的兄弟,也难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们就不是一家亲,不过讲到嵩山,大家只先想到少林寺,就为这桩破事,五十年前他们还嚷着要改名嵩阳派,听说闹了好大一场风波,说什么少嵩之争,结果,还不是被少林寺打个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观搬到山东境内去了。”
又接着说:“至于侠名状,像给侠客的度牒,只要学艺有成,向自己的门派请领侠名状,这就是个大侠,门派会按月发饷,可以保镖顾院,干些只有侠客能干的活,只是领了侠名状,就要守规矩,尤其是本门规矩。唉,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详细细听着,他师父了心也是个少话的人,又潜心向佛,师徒两人除了诵经讲课,指导武学外,有时一天当中说不到两句话,更遑论了心认定他有佛根,将来是在少林寺修行念佛的正僧,也就懒提这些江湖掌故、武林规矩了。
也直到了今天,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
几天后的夜里,明不详在房内睡着,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又似叹气,他起身,轻轻将房门轻推出一条细缝,只见窗户未掩,月光从窗外透进,隐约可见一条人影在来回踱步,步伐又快又急,却又轻飘飘的好似触不着地,像是在烦恼着什么,客厅唯有一盏微弱油灯,在佛像前摇曳,彷佛随时便要被他踏熄。就这样走了片刻,明不详再一次听到了心的鼻息粗重的叹息声,见他推开门,三更半夜,也不知去哪了。
明不详静静等着,小半个时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浑身湿透,将僧衣扎在腰间,□□着上身,露出一身久经打磨,精壮结实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莹皎洁,明不详见他推开自己房门,进去后,再无出来。
明不详没有问了心发生什么事。此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明不详也没有问过。
又过几个月,师徒两人晚颂已毕,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说道:“师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时,手上已捧着一颗寿桃。
“这哪来的?”了心诧异地问。
“傅颖聪那份活,我帮他做了。”明不详回答,“他在寺外帮我买的。”说着双手上递,示意了心收下寿桃。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寿。”
了心大受感动,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气,方才压抑下来,“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扫房间时,看到师父的度牒,还有那张侠名状。都写着师父的生日。”
“我是说送礼这回事。”了心板起脸,“你怎么学来的?”
“前几日我看见有人送礼给觉见首座,问了人才知道,是觉见首座寿辰。”
寺内位高权重者,每逢生日节庆,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礼。了心深以为陋习,当然,明不详这份孝心,与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语。他把寿桃接过。却看见明不详眼中似是发出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师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师父过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详又问。每个孩子,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正当生骨长肉的年纪,又没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规束。”
“如果快饿死了,又误了时辰,也不能吃吗?”
“若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动,便是为自己开了方便法门。肉身是苦,若真饿死了,也是解脱。”了心想,这样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听不听得懂。
明不详道:“师父,你常说放下我执,这不算执着吗?”
了心一愣。
明不详又接着说:“你教过我,人是虚妄,饭也是虚妄,但人饿了,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修行,若是每个婴儿出生就勘破虚实,那便饿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虚实?”
明不详道:“不吃饭,怎么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饭是要吃的,过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详又说:“那你又说,饿死也不能犯戒?执着于戒,坏了修行,不是执着?”
“既是持戒修行,自当以戒为首。”
明不详又回:“执着于戒,不是执着?”
了心想回不是,觉得不妥,想回是,也觉得不妥。又想了一下,才说:“那是从心,真到不执着的境界,自然不执着于戒。”
明不详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境界?”
“师父还没到那个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详又问:“师父知道谁到了这境界?”
这问题了心无法回答。明不详看见他迟疑,于是又说:“师父,你就没想过,要先试着放下执着,才能真的放下执着?”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详道:“这寿桃明天就坏了,我拿去丢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以后,也别弄这虚礼了。”
明不详摇摇头,说:“这是师父的寿桃,不是我的,徒儿正在执着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详神色黯然地接过手中寿桃,转身就要离开。心中不忍,叫了声:“且慢。”
明不详回头。了心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没事。”明不详转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犹豫了半晌,才道:“你过来。”
明不详走回到了心面前,了心看着寿桃,沉吟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从寿桃上掰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他过午不食,至今已是深夜,虽习以为常,但这一小口,仍倍觉甘甜鲜美,与以往饮食大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