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夏果真扭开头不再理他,而且越过他的身位,已经准备甩给他一个背影离开,欺霜赛雪般的侧脸在光辉下,就是生气的样子,也有些耀眼。
程燃缓和出言道,“对了,蒋小超还在给你偷偷写情书吗”
蒋小超是大院的小孩之一,以经常给杨夏递情书,屡败屡战出名,这还成为他后来人生最大的污点,想到大院里有趣的这些地方,程燃不免微笑。
但是杨夏怔了一下,以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蒋小超是谁”
程燃愣了愣,“那么董兰呢,那个阿兰啊还好吧。”
董兰是杨夏在大院里的好朋友,古灵精怪的一个女生,当年港剧的黄金时代到来,热度火爆的时候,董兰经常学着的那些粤语“时髦”词汇,逗得人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就用“阿兰”称呼她。
在董兰的语境里,杨夏叫阿夏,程燃叫程仔,俞晓叫小水仔
杨夏突然停下脚步,能听得出她语气的火意,“你逗我玩很开心吗程燃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程燃感觉心口一窒,盯着杨夏,他的眼睛里仿佛变成了两个洞,里面是无穷无尽的深渊,片刻后,他声音有些发抖问,“也没有这么一个人,是吗”
杨夏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然后一字一句道,“程燃,你知道你让人失望在哪里吗就是我在你身上,看不到“认真”这个词的分量。好像什么都可以拿来开玩笑。”
她那张在这个年纪就可窥若祸水的脸,有如冰川,“希望多年以后,你的人生,不是一场玩笑”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运动衫的粉色身影渐行渐远,但却徒留程燃在原地失魂落魄。
程燃紧接着找到俞晓,甚至和他能够说得上话的认识的班级同学进行打听,询问。
他拿出一个本子,不断地写下人的名字。
钢笔的笔尖在本子上,因为劲透纸背而将手抄划得伤痕累累。
程燃也不知道是多久放学的,他只知道最后来整个教室里连值日生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红色的夕阳正从窗户外照射进来,带着即将落下远方那座山脉的余晖,将最后的温度照射在他的侧脸和身上。影子在地面拉得扉长。
程燃从抽屉拉出书包,走出学校,走下坡道,上了车,沿着车上起下伏,他在倒数第二排那个单人座位上,脸靠着玻璃,山海市的一切倒映在他的眼底。
那家熟悉的粉店已经开始打烊,那家招牌已然换掉的文具店仍然有栈恋不走的学生,那个老街路边转角婆婆搁上锅的炸洋芋摊传来香沁的气息,青石板路的旧宅有炒菜的铲声,环湖路上湖面依然洒满金币般的粼粼波光,那些两旁梧桐种满的街道,在天空划过又飞逝的流星下,川流着为了生活步履匆匆的人们。
这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记忆中的,那自己曾经真切生活过的城市并没有消失,但她却变得无比的陌生,而且有了另一个名字。
山海市。
就像是造物主的伟力降临给予的馈赠,然而伴随着给予的这片山海,有些事物,却从他的身边拿掉了。
程燃的手里攥着的手抄上有很多的名字,那些名字,有的被他画了圈,有的被他打了叉。
画了圈的是仍然在这个世界上的,他熟悉的人们,譬如杨夏,俞晓
而那些被打了叉的,就是消失了的人,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人。
蒋小超,董兰,张俊,王伟,李亚冬,张平,刘宇超,张勇,王军,邓建国,李波
这些他曾经和他们勾肩搭背压过马路,喝过酒谈过心,一起疯一起闹,那些曾经如老狗一般的老友,那些让他想起浓茶,想起陈年美酒,那些让他过目不忘或者恋恋不忘的容颜。
他们的名字上,都是一个个的叉,是那样凛冽,又是那样的残酷。
“能不能商量一下能不能商量一下啊”
公交车在晃动中前行,但伴随着越攥越紧的手抄本,程燃的眼眶一红,视线模糊。
程燃发现像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被强行野蛮的撕裂开来,带走了,或是塞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或是进入了某处时空罅隙,而这是他一个渺小人类无能为力的事。
过去和现在,远隔苍茫时空
程燃再也受不了,有水漫出了眼眶。
他已然感受到那种被时空伟力命中轰击的震撼滋味。
无可奈何的悲怆弥漫他整个胸腔,他在公车上流泪,在街道上流泪,一路流着泪模糊着眼,终于找到那熟悉的楼房和家门,颤抖着手推开门。
正在摆菜上桌的父母转头诧异的看着这副模样的程燃。
明显年轻了许多的两人正准备说什么,程燃就突然扑了过来,撞进了父亲的胸膛,伸出手将他搂抱住,熟悉而宽厚如山的气息将他笼罩。
那一刻,他内心最搐痛处有个闸口被汹涌的潮水突破,他涕泪滂沱,放声痛哭。
每天每时每刻,我们总会和一些人擦身而过,亦或者与相识在路口分别。
但其实永远都不知道,那很可能是你们彼此间人生中最后的一次见面。
而对此更糟糕的事便是。
来不及说再见,就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