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躺在榻上, 绿鬓华服的丽人轻抬素手, 温柔喂给他一个剥了皮的剔透葡萄。
把手从那女子的衣襟里掏出来, 忠顺王不耐道“怎么还不来”
丽人眼波流转, 娇声道“今儿十五大朝会,听说贾家的人大清早就进宫去告你了。满朝文武都等着王爷去问罪, 你还在这里快活”
忠顺王嗤一声,翻身坐起把那女子揽在腿上, “进了宫,先往上皇那里哭去, 谁敢动本王”
软玉温香在怀,忠顺王正有些意动,小厮连扑带爬地跪在门外, “王爷, 有宵小闯进内宅后院了”
忠顺王把那女子一推, 大步出门将小厮提起, “你不是去接皇帝禁军, 这是怎么回事,是哪个不要命的混账东西”
“就是禁军里的一个,没头没脑往后院去了,沿途的人都拦他、拦他不住”
忠顺王眼里闪过寒光, 疑心是皇帝刻意安排, 冷声道“点起府兵,本王要那混账玩意儿死无全尸。”
戴权深觉今日运道不济。
本来嘛,那贾家眼看着就要败落, 突然教贾元春混出了名堂,成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娘娘主子。
命好生了皇子,听说那娃儿还有些奇象。原还当贾家就要起来,又惹上了忠顺王爷。
偏那史太君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敢去上皇那里告御状。忠顺王若是那么好告,甄太妃也不能独宠数十年了。上皇看着雷霆大怒,实际见了王爷,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谁吃亏还说不定呢
戴权只当是来走个过场,看到事情被闹大到皇帝那里,心底便当这贾家死到临头,盘算能从中得些什么好处。
这一切都被禁军里那个愣头青毁了。
禁军们候在门外,隔着薄薄的门扉也听不出一点动静,便有些站不住。
“指挥使怎么不见出来”
“别是有什么不测”
殿前司是天子亲卫,里头的人没有一个身份简单。那独自跟进去的领队是正四品副都指挥使,跟皇后娘娘还沾亲呢
只是传唤忠顺王入朝,又不是抄家,好端端伤了指挥使,可如何交代。
禁军躁动一刻,一齐往那小屋走去。
凑近了那血腥的味道更浓重许多,众人掩鼻屏息,口里叫着领队的名字,拿脚踹开了门板。
这屋子只小小三间,桌椅薄薄积了一层灰垢,应当空置不久。因屋外遍植苍竹,窗棂又糊了暗色的窗纸,采光不好便有些幽暗。
诸人咽咽口水,握着佩剑四散寻找。
“副都指挥使”
有人大喊一声,众人涌去左侧偏房,见那出声的人跌坐在地,伸手指着地上一个毛茸茸的圆球。
走近看时,见那圆球竟是一颗人头,五官正是他们找寻的领队。
戴权挤进来一看,心先凉了半截。暗骂一声晦气,正盘算如何回禀能把自己摘出去,忽听人道“没有血不是被断头了,是被埋下去了”
戴权壮着胆子走到近前,一看果然脖子上没有血渍,忙抬手挨近了探他鼻息。
“哎呦呦,快快快”他一甩拂尘,喝令道“快把指挥使挖出来”
他说着心里又觉玄乎,怎么这会时间那愣头青就挖了个坑也不曾听见打斗声,更不见那人身影
戴权心里发怵,急急跑出屋子,只在院里候着,透过那房门瞧里头动静。
王府管事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的回不过神,眼看他们寻摸铁锹、铲子才忙阻道“这可是忠顺王爷府上,我看谁敢轻动”
“那也不能就让指挥使被这么埋着”副手也觉踌躇,终究咬牙道“卑职会亲自向王爷请罪”
他们出了宫就是天子的颜面,宁肯仗势欺人也不能被人压住。
王府不给工具,便拿剑鞘掘土,只要揭开了铺排的青石,底下都是土壤,并不难挖。
忠顺王被小厮引着往这处走,远远瞧见那小院的粉墙就心里一咯噔。
怎么这样巧合,偏偏是这处
等进了院子,见戴权站在院中,忠顺王略略松了口气,“戴内相也惊动了,真是惭愧。”
戴权忙拱手行礼,“今日实在荒唐,还请王爷恕罪才是。”
忠顺王往那门里一探,回首笑道“这是在做什么,不是宣本王面圣的吗”
管事在里头正阻挠禁军挖土,听到忠顺王的声音,又见了那土里翻出来的东西,腿肚子一哆嗦。
副手摸出指挥使身旁的一截森森白骨,狠狠掷在管事脚边。这竟是一座尸山
“快马去禀告圣上”
有人应声往外走,见了那长髯带笑的忠顺王,只斜斜看他一眼,匆匆往府外奔去。
“不知礼数”戴权骂一句,对忠顺王笑道“这帮人在禁军里学了一身坏习气,活脱脱都成了泥腿子,王爷不要和他们计较。”
忠顺王心却一紧,抬步往那屋子去。
戴权忙追上去,“哎呦呦,那里头腌臜,哪是”
副都指挥使已被挖了出来,一个小兵围着他照顾,其他的人都在埋头苦干,全不理会忠顺王二人。
戴权视线在那一排排的白骨上逡巡过,等见到旁边放置的脏布娃娃,他抬手捂住了嘴。
大明宫里,上皇久等不见戴权回来,又派人去问,听说一等将军当庭状告忠顺王,心又偏向了儿子。
他重重把茶盏一放,再开口就失了和善,“史封君,朕已允诺为你做主,为何还要把此事告到皇帝那里,惹得满朝皆知”
贾母忙跪下请罪,“老圣人恕罪臣妇乍然遇到这样的事,慌的六神无主,只知四处求告,行事失了章法”
“你是在讽刺朕昏聩偏私”
太上皇冷笑一声,把对老臣的怀念之情散个干净,“贾家两代国公的功劳,就是留给后人依恃犯上的不成”
贾母见他如此反复便觉心凉,再不敢开口说话,只叩头请罪。
太后见老命妇凄惨如此,生了恻隐之心,劝道“陛下才服了那药,可不能动怒。忠顺不知何时才来,陛下倒不如先歇息片刻,养养精神。”
太上皇爱惜身体,果然不再诘责贾母,甩袖往内间龙床躺下。
“史封君。”太后叹一声,把人拉起来,“你这又是何苦”
告那母子两个,哪是那么好告的。
贾母红了眼眶,却不敢落泪,“出了这样的事,臣妇进退两难,只能拼死一试。”
太后知晓她家里不容易,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义忠亲王立为储君的时候,贾家正煊赫,满朝无人能掠两公锋芒。太上皇就钦点了两府嗣孙贾敬、贾赦做太子伴读。
那贾家与甄家同出金陵,是数代的老亲。点给太子做伴读,一是安太子的心,示意虽宠爱忠顺却无意抬举他更进一步;二来,也是敲打甄太妃母子,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谁知后来义忠亲王犯了事,龙位禅给了当今天子,贾家倒落个里外不是人,各处受那夹板气。
“老封君跪了这许久,可有哪里不适”
太后听着她磕头那声儿就觉害怕,这老天拔地的年纪,轻轻跌一跤可能就去了。
贾母本也豁了出去,谁知磕在那地上,虽也砰砰作响,却并不觉痛,竟仿佛撞在棉花上似的。
她只当是命不该绝,也不过多探究,见太后垂问,只装出虚弱模样。
太上皇沾榻既睡,酣眠间忽听耳边惊雷一炸,忙坐起身。
“父皇可还记得孩儿”
榻边阴惨惨立着一个中年男人,两颊凹陷,眉骨凸起,显出些嶙峋叛逆的模样,正是已故的义忠亲王。
上皇的心扑扑乱跳,脸上却强自镇定,“你既已伏法,就早点投胎去,来世不要再入皇家”
义忠亲王轻轻嗤笑,“儿臣不见父皇下场,望乡台上流连难去,饮不下孟婆汤,自然也投不了胎。”
太上皇心中一哽,“朕富有四海,皇帝也孝顺赤诚,天下太平清盛,只等坐化升仙”
义忠亲王摇摇头,眼里满是讥诮。
“儿臣等着看忠顺割取父皇首级那日。”
太上皇心下骇然,“你嫉恨朕疼爱忠顺,做鬼也要诅咒我们父子成仇”
“孤所言就在眼前,只等着好戏上场。”义忠亲王笑容阴森,轻飘飘隐入墙中。
“孤等着那一日”
太上皇猛地睁开眼,才发觉这是一个梦中梦。他抬手擦去额上冷汗,袖里护国寺呈上的辟邪玉符掉落锦被,碎裂成两半。
他抖着手捡起那碎玉,眼中满是惊惧。
这玉符本有两块,取自同一块老玉。他自留了一块,另一块在二十年前爱子忠顺王加冠之时,赏赐于他
他一把将那玉摔在地上,看它溅的各处都是。
“戴权”
小宦官忙跪答“总管出宫尚未归来。”
太上皇大跨步转入堂中,见太后和那贾史氏都噤声恭立一旁,踱了两步,才吩咐道“都坐吧。”
太后听着他在内间发脾气,还当要发落了贾家,不料有这样的转折,忙拉着贾母谢恩。
金銮殿上,朝臣焦急等着忠顺王入朝与贾赦对峙。人迟迟不来,拖着他们也不能散朝。
“贾卿先起吧。”天子等的不耐,又不好对忠顺多做催促,心底生了一股邪火。
天子传召还敢磨蹭拖延,当真无法无天
又等了一柱香,那传信的殿前司兵卫终于进了宫。他将忠顺王府遇到的怪事详细回禀,激的朝臣又无休止地争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