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侄子, 回去叫好揍了一顿,一准儿让他给外甥女负荆请罪去, 怎么说也是我们没管教好孩子,唐突小姑太太了。”陈夫人许久也是没有这般与旁人赔笑过, 脸上怪难为情的。边儿上就坐着说合的长辈, 薛太太不好不接了话茬子, 表情却不好:“罢了, 竟别让他上我们家门儿!那日我宝姐儿叫吓得可怜, 若不是还有旁的亲戚朋友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说不得此时薛家上下都得去敲文登鼓鸣冤。先前蟠哥儿迎亲时候侄子行动就不着调儿极不妥当, 怎么一回回尽抓着亲戚家祸害?他哪里还是个二十好几的孩子,早早寻个厉害媳妇子只怕都当了好几年爹了。”拉拉杂杂一堆把陈夫人一顿好说,陈夫人也只能存气忍着。
人都道王子腾高升, 九省统制,代天子巡边,就是作为亲儿子的当今也没得上皇这么高抬举,少不得过上两年内阁里便要有位王相爷了。可是眼下却又要人急急收了行李天南海北尽是边疆穷苦地方跑,家眷老小少不得留与京中亲戚们帮衬,偏自家又不占理,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冢妇也得与人低一番头。
贾老太太见两边话头子别别扭扭,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薛家姑娘们都是好的,宝姐儿懂事稳重能担事儿,琴姐儿性子活泼招人喜欢, 生得极好就更不必说。到底是亲戚家,孩子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认了错总也得给条活路不是?王家哥儿这次在当今面前也挂了名儿,怕不是将来仕途艰难,宝姐儿可怜无辜叫牵连了名声,不如便叫姑舅家里迎了宝姐儿去,咱们这些老不死的都在上面看着,必不令姐儿吃委屈,姨太太怎么想呢?”这贾母本也是一片好心,想着这一回宝钗名声儿叫王家亲戚糟蹋得不行,外面都说是个叫官爷差点锁了去的。甭管真锁假锁,总归清白人家多半儿不愿讨这么个招祸的媳妇子。
这话薛太太可不乐意听。她虽说行事很有几分糊涂,可毕竟护犊子护得厉害,加上这王仁着实令人厌恶,薛太太当下就气红了脸道:“我们家宝姐儿为甚叫伤了名声的?就哥儿那副惫懒样子,怕是打了主意吃一辈子我女孩儿嫁妆哩。原没这个道理,遭了灾的反倒还要回头体谅那些造孽的,甚么世道!若老太太这么想,早先贾家外甥子嘴上没把门儿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这一牵出来宝玉的旧事,贾老太太呱嗒一下子把脸放下来不说话了,想着薛太太好歹是客,又是苦主,不好不给脸,到底心头不虞。
陈夫人一见这帮忙说合的也挨了一顿,心下已知薛家怕是恨毒了王家,也不求两家能冰释前嫌了,只要彼此还顾及脸面就成。当下急忙出声赔笑道:“到底是我那小叔子夫妇两个教子无方,情愿将来宝姐儿出门子的时候把京城外头一个温泉庄子赔与她作嫁妆,不拘说的是哪家青年才俊呢,再添上京里两处好铺子并一倾农庄。”有这么一注嫁妆打底,“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总归宝钗在媒人嘴里分量更不同寻常,高门大户难,但是往底下寻说不得亦能寻着好的。
薛太太也知道今日便是做也得做出个两家和好的样子,不然明日铺子里便要遭挤兑。看在娘家嫂子也算出了血的份儿上,终究咽下这口气道:“我儿可怜,好不容易先前那档子事儿无人提了,刚想着出了国孝便四下寻访寻访,哪知自家亲戚竟然又来这么一下子,也罢,嫂子说的我也不管,只将房契地契把与宝姐儿自己攥着。手里头有些生息产业,便是婚事上挫折,将来也不必冻馁饥馑。”陈夫人原想着就是出些钱财消灾,一见薛太太果然让步,立刻挥手让身边婆子取来两个匣子,一个装了温泉庄子,一个装了两处铺子,还有许诺的一倾地说是专门摆宴与宝钗赔罪的时候再捎过来。薛太太让身边丫鬟接了,指明让回去直接给姑娘送去,又坐了一会子饭也没吃就走了。刚送走薛太太,这边王夫人也摇头说陈夫人道:“方才我不好说什么,再说便是火上浇油,可是侄子哥儿真真不管不行了。偌大小子天天京里面四处游手好闲的闯祸,如何使得?”
陈夫人眼圈儿都红了与她道:“大姑太太不知道,这孩子又不是我生的,平日里也不上门儿,一出事就是我们捞他出来。次次如此,我们竟成了给收拾烂摊子的。先前老爷进宫去求旨意要锦衣卫放人,那也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狠狠丢了回脸,如何还肯管他?我便是有心管教,奈何人有自己亲爹亲妈纵着,亦奈何不得。得亏这回是小姑太太家遭殃,她是个愣的,有甚话说甚话,如今也算花钱买了个平安,他日哥儿要是惹到其他亲戚呢?天上就是下金雨也架不住这样四处赔罪。”说着连贾老太太也一并感叹道:“这孩子没教好,回头来受罪的还不是家大人,丝毫不体谅长辈创业艰难,老了老了还得替他们操心。”
娘儿几个坐着哀叹一番,陈夫人亦无心用饭,便就告辞去了,贾母闷闷的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王夫人见状服侍了一回,也告扰退了下去,到了荣禧堂衣服且来不及换便叫招袭人过来问话:“最近宝玉可曾好生念书?”袭人安安静静磕了头道:“回太太,宝二爷如今大了,比先前稳重许多。平日在院子里诗书尽读的,无事还去寻姑娘们做诗。奴婢不懂那个,听着挺好,想是有大才。就是近日里课业颇重,生怕熬坏了。”
其实宝玉哪里读书来?架子上几本《会真记》、《牡丹亭》、《李亚仙传》之类均用上好的缎子矾了包个皮儿,外面看着竟和《毛诗》《公羊》《谷梁》一般无二。丫鬟们多不识字,谁也不会翻开看,旁人亦不往他书房去,是以藏得颇为得意。或不是有几本正经内容的,都是老、庄玄学,平日说是看书便抱着《庄子》读些秋水、养生主细细品来玩儿。那科举又不考这些玄之又玄的,正经于国于家有益之书一概不看,每每都是听说第二日贾政要考教了才着急临帖背书胡乱凑字数,可不是看着一副极刻苦的样子?内里仍是一窍不通。
王夫人亦不懂这些,斗大字且识不得一筐哩,反正听说儿子用功那便是用功了,当下放心道:“你且好好上心服侍着,别让他小人儿家的累着了,也莫叫其他丫头子勾了去学坏,但凡有谁敢作耗的只管来回我,必让她们吃个教训。今日王家嫂子叫姨太太臊好大一个没脸,还不是家中子侄不学无术所致。”说着喊了彩云彩霞道:“去把我箱子开了,早先年轻时候做了好些颜色衣裳。现如今年纪大了且穿不得,不如把这些给了好丫头们用,也叫袭人去挑两身儿。”彩云彩霞领命而去,袭人磕了个头跟过去。等到晌午用膳时候,王夫人又指了案上两道菜与玉钏儿道:“把那两个赏给袭人,你单门儿给她送过去。”玉钏福了福,果然端个红漆托盘取了那两个菜装了食盒,一路提着进院子送给袭人。
那边怡红院里一群丫头子正围着看袭人得的新衣服呢,晴雯这两天身上不爽利,躺在榻上裹了被子抠指甲,错眼见着玉钏儿提了食盒进来懒洋洋冲屋子里喊了一声。袭人立刻出来迎玉钏进去,玉钏笑了摇头:“我就是来跑腿儿送个东西,太太那边还等着伺候。”说着把食盒交给袭人道:“这是太太单独指了要赏给你的,说是劳你辛苦服侍二爷。”宝玉在里间儿听见,忙不迭过来要拉玉钏进去坐了一块儿玩儿。玉钏如何肯沾他半分?当下摆摆手福了福带着个婆子转身就走。
旁人都知道她是因着她姐姐金钏儿之故总爱避着宝玉,可这宝玉偏天生一股子痴意,见她甩手就走,心下怅然道:“往日里我只想着与你们这一场,他日有去了的时候也能得你们清白眼泪送一送,好叫我不必坠入污泥之中,如今看来亦是不能。有那个人得个人眼泪的,也有这不肯舍眼泪与我的,欢宴百年如过眼云烟,竟也不能够。”说着眼里痴痴的就要滴下泪来。袭人忙上来拉了他道:“那你也忒贪心了,天下好女孩儿那么多,难道各个都叫你霸在这园子里圈着?我们这些叫买进来的还罢了,那还有家有老子娘在的竟都不许回去孝顺?二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玉叫她这一劝,也把那些愁丝尽皆抛开,复又高兴起来要看王夫人赏了甚么好菜,又叫袭人换了新衣赏出来看。院子里顿时叽叽喳喳一通闹腾,连外头守门婆子都皱了眉把脸扭得老远不愿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