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九月, 先前河工案牵连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了结果。杀头的很有几个, 削官夺爵的亦不在少数, 光抄家抄得的金银便够上赈灾并两季军饷。朝堂之上堂官们说话都柔和许多,各部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多从国库讨要些出来,尤其工部, 就差拿个碗见天去户部尚书家里蹭饭。明年开春涨不涨水谁也不知,现征调役夫也拿不准能不能在入冬上冻前把堤坝重新修起来, 这里头零零碎碎如何算都是钱,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莫过于此。恰在此时又有北方边军来报,说是外头蛮人频频派了小股游骑骚扰堡垒,或不是今冬雪落后便会大举南侵, 忽地举国上下内忧外患竟一齐冒了出来。
朝堂上如何且干系不到各家女眷, 因着先薛老爷冥寿将近, 薛太太又带了女儿去大慈恩寺听老师傅们讲经做法事。因流民之乱渐平, 薛蟠倒也放心,一早儿吩咐管家上心伺候便出去衙门打杂, 宝钗且坐在车里陪薛太太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辰时末就到了山门下,有小沙弥跑出来将人迎进去。先是去斋堂用罢斋饭,晌午为先薛老爷做法事, 完了薛太太自带了几个下人拥簇着去听法会,白鹭并莺儿跟着宝钗在客院园子里坐着等。
此时正是金秋时节,园子里几树梧桐亭亭如盖, 叶子有蒲扇大小,边缘尽显焦黄之色,叫那乍暖还寒的秋风一送,飘飘洒洒就往下落。宝钗正赏着这方秋色,院门口又有细细碎碎脚步传来,想是有其他女客来了。大慈恩寺乃是京城周围最大的寺庙群,早年间还有宗室送子弟前来修行,权贵人家多半喜欢来这里布施兼做法事,这客院忙时亦不能只供一家之用,少不得大家一起坐了歇歇脚。
果不其然,三两妙龄少女嬉笑着相携而来,还有一个身穿素色衣裳的跟在后头慢悠悠从门外间转进来。宝钗忙起了身,那些女孩儿见这里已有人在也不见怪,自有小沙弥上前互相介绍一番。这个是某大人家千金,那个是某学士家的孙女儿,等等等等,到留在最后穿素色衣裳的那个,小沙弥犹豫一番道:“这位姑娘乃是南阳侯府家的小姐。”
宝钗依礼与众人互相福了福,听得她是皇商家的姑娘,女孩儿们面儿上倒还笑着,只慢慢都坐到院子另一角避着她。宝钗也不和一群小姑娘置气,仍舒舒服服坐在自己位置上赏景儿,那一直跟在几人后头的女孩子却是有趣,直直坐了宝钗对脸儿粲然一笑道:“薛妹妹好?”宝钗且愣了一下,因不知人姓名只得含笑看着她,果然那女孩儿又道:“我姓杨,家父乃南阳侯府出的庶子,喊我杨姐姐便是。”宝钗心下纳罕,只笑了点头道:“杨姐姐好。”她心里倒对嫡出庶出什么的不甚在意,贾家姐妹里头迎春探春均是庶出,也不见哪个粗鄙奸滑,可见不能将人一概论之。
见她深色如常并无半分鄙薄躲闪之意,这杨姑娘似乎极高兴,回头喊了个才留头的丫头过来奉茶摆果子。宝钗一见忙让莺儿跟着去忙活,身边只留了白鹭守着。说来这杨姑娘也怪,谈吐倒是光明磊落,且能看得出胸襟旷达,就只聊的东西不是经济仕途就是盘账点库,若对面坐着万先生这么说话一点也不稀罕,只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如此,于世人眼中便颇有几分放荡不羁了。
宝钗暗道也不知这杨姑娘所为何来,且陪着她谈天说地一番,越说这姑娘眼睛越亮,到最后竟伸手拉着她不放了:“好容易叫我遇见如此投契之姊妹,过几日少不得下帖子请你玩儿。”说着连姓名亦通过来,只道家里开了家棋社赖以为生,又约宝钗过几日赏菊。宝钗也没往心里去,只虚应几句便罢了,又略坐了坐便有薛太太打发的婆子过来道:“禀姑娘,那边儿法会预备散了,太太叫您先搁车上等着,小心莫教人唐突了。”宝钗便起身对名叫杨絮萦的杨姑娘道了恼,扶着白鹭带了莺儿和那婆子又福了福才往马车处走。
等宝钗人影儿都不见了,这边杨絮萦才起身带了自己那个刚留头的丫头往大雄宝殿走,一个穿了家常衣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大殿外头,见了她便笑道:“阿萦,那薛家女如何?”絮萦道:“这薛家生孩子的时候也忒偏心了点儿,哥哥蠢得跟头牛似的,妹妹却一通百通博览群书,最难得心思通透,是个聪明人。”那中年男子只摇头道:“总是当爹的没本事,叫你只能往下头屈就。薛家虽然带了商字,眼下已是入了上面人的眼,那薛蟠为人鲁莽粗鄙,却又是个难得顾家之人,如今咱们已是顾不上面子,只求里子实惠,为父总不愿把你给你伯父嫁去五皇子府上做小,能叫五皇子略收收手的四王八公诸勋贵子弟,薛蟠在这里头已算是矮子里头□□的大个儿,且有你林叔父看着,比旁家竟还算是上选。这庶出的苦楚我一人吃尽便可,定得让你给人做平头正脸的大娘子才是。”
那杨絮萦叹了口气也不言语,跟在父亲身后便往外头走。南阳侯府嫡支这一代没有姑娘,想要跟五皇子搭上关系更进一步便只能把眼睛盯在旁支的姑娘身上。当日老南阳候去的时候嫡子袭了爵,各庶子每人一千两银子一处铺子便打发出去,后来还是靠媳妇嫁妆才熬了过来。杨絮萦之父早先亦是上过金銮殿的士子,彼时年轻气盛只想着闯荡个出人头地的名声,岂知走的太快招了亲爹忌讳,生怕叫庶支做大成了乱家之源,竟忍痛将这传胪之才的儿子右手活生生敲断。金銮殿上不站残缺之人早是定例,这庶子只有忍气吞声领了城西一套宅子并一间棋社搬出去别居。世间从无子告父,不忍也得忍,就这么忍了十来年,如今现在的南阳候又想着借人女儿一用,拗不得父亲还拗不得这着三不着两的兄弟,这杨传胪咬牙托了同榜探花林如海给寻个敢和皇子杠的人招做女婿,这个卯才点到了薛大呆子头上。
如今算来这京城里头,也就薛蟠又呆又莽又护食儿,且亲戚都是四王八公,又得了上头青眼允袭了“紫薇舍人”之名,算来娶个侯府庶子的女儿也勉强攀得上,看他护着母亲妹妹的劲头也必是个护老婆的,杨睿杨传胪才勉强同意叫闺女相看薛家一番。早先杨大姑娘在棋社里偷着见了薛蟠一回,只觉这人呆得挺可爱,后头就听说他为了救个破落户儿把贾家子弟给打了,竟颇觉对胃口,今日又见此人妹妹宽厚端庄,想必这皇商家里头和普通商户定然不同,不然且养不出如此性情的子女。
那边宝钗且不知自家叫人掂量了几个来回,只坐在车里和母亲说笑着往回走,比及走到离朱雀门还有两三里地的地方,忽有几个无赖子缠上来打秋风。赶又赶不走,打吧薛家只带了几个婆子,唯恐打不过这群刁民。薛太太叫唬得脸色煞白,只想着破财免灾,正欲命婆子扔银子下去却叫宝钗拦住道:“这些人胆子恁大,贴着京城门边儿就敢出来骚扰官眷,只怕给了银子更助其淫威,少不得越发大胆起来。且不做声走着,左右离城门只一两里地,到了城门口便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戍卫,也不怕他们再敢怎样。”薛太太听了深以为然,当下也不抖了,使唤婆子丫鬟紧守车中门户,又让车夫快着点,一路朝朱雀门小跑而去。外头那些缠上来的无赖子见车中人不怕,果然不敢上前攀扯,只跟在后头一路跟进城,到城门口方才散去,薛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回薛宅用过晚膳方歇下。
等到了半夜,薛家宅子后头一条暗巷里突然噪声大作,把已安歇的薛太太都给惊醒过来,大管家正安排家下人点了灯笼过去查看,就听有人咣咣咣敲了大门,门子应声过去开了一看,竟是五城兵马司巡夜的军爷。那人站着跟门框齐眉高,瓮声瓮气如铁塔一般道:“你家今日可曾惹了甚么人?方才兄弟们看见有人扒在后墙正准备往里翻哩!还不喊你家主人出来!”门子吓了一跳,忙去请了薛蟠出来,话头又一路传进内宅,当场就把薛太太吓得六神无主一叠声儿喊着不若再搬去贾家借助云云。
宝钗只得哄她道:“怕是哪里的小贼穷疯了,明日打发管家让人牙子来买几个护卫便是。这东城具是富贵人家,或不是三五日就能将贼人擒获,五城兵马司亦不敢怠慢。”又忙叫婆子去熬些安神汤来,好说歹说才又把亲妈哄睡着,天一亮果然让大管家去带了人牙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