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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

温岳清楚明白的知道, 自己已经死了。

他飘在半空,俯视下方。

灼灼脸上满是泪痕,被医护人员狠狠撕开,看起来像是在妨碍抢救, 但温岳知道, 是他抱的身体抱得更紧。

小朋友脸上一片茫然, 似乎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啊”他麻木地爬上家里派来的车,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眼皮肿得快睁不开, 却没人回答他。

“温岳到底怎么了他生病了吗今天天还好好的”他坚持问了几句,最后在难耐的沉默中抿紧了嘴巴。

温岳心中钝痛,想摸摸他的脑袋,再把他粘湿的睫毛弄开, 然而当他伸出手去,却穿过了灼灼的身体, 空荡荡的。

这一刻,温岳突然痛恨起自己来。

为什么不更谨慎一些。为什么高估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什么自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只会给周围人带来麻烦和痛苦的人。

就连死都死得这样突然,把小朋友吓成这样。

灼灼还小, 才十六岁。

就算不怎么喜欢他这个管东管西的监护人,就死在他面前,多少会留下一段时间的阴影吧。

温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存在。

他跟在顾灼灼身边, 坐车来到医院, 以有些奇怪的视角观看了一场无效抢救。他听见父母的失声痛哭, 一些劝慰, 还有一些叹息,可怜,种种声音交杂着,有些吵闹。

他不想再听。

温岳茫然四顾,最终在安全楼梯上找到了灼灼。他双手抱膝,没有哭,手机塞在外套兜里,露出一个角来。

顾父顾母还没到场,顾家派来的两个人守着楼梯口,远远看着他,保证他的安全,却不上前交谈。

过了一会儿,警察找来,带他去做笔录,温岳才看见他手指已经冻红,并且微微发着抖。

冷吗

是冷的。

现在正是江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却感觉不到了。温岳这样想道。

翌日,灼灼被顾父顾母从警局接回了临市的家。

温岳在外面飘了一晚,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也没地方去,索性一路跟着灼灼回去了。

他活着的时候就喜欢看灼灼,从他身上获得喜悦和活力。只是温岳还没学会怎么表达,就已经失去了未来。

现在无事可做,甚至能正大光明地跟着灼灼,这让他感到平静。

灼灼正在叛逆期,偷拍的画面里他爱说爱笑,非常可爱。可温岳一旦亲身接近他,就会激得他炸开毛,用警惕的小眼神看着。

死后倒是没有了这样的烦恼,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接近他的小朋友,也不会被看到,被讨厌。

但他的小朋友恹恹的,好像一夜之间被从花盆里倒出来,又被踩烂了细嫩的茎叶一般。

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温岳告诉自己。

人死如灯灭,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顾氏温家有再多的钱,几十年前还不存在,几十年后也不好说。

他因为身体原因,从小就有些厌世,更明白个人的渺小,想象过他死后的世界。

而亲眼看到,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父母还有几十年好活,即便失去了他,也还要认真经营江天集团。

亲戚们心思各异,股东们察言观色,只医院一夜,时间就在不停向前狂奔。

灼灼也会这样吧。

他会渐渐忘了自己,在父母的管教下继续学业,之后无论是继承顾氏,还是真的奔着自己的理想成为演员,都是新的路程。

伤痛会过去的。

可直到一月后,他葬礼那天,灼灼都没有再笑。

顾灼灼一身黑色,排在队伍前列,第十二个献上花。温岳数着人数,看着他停下脚步鞠躬,站在门口,不想进去。

温岳转身看向外面。

天气特别好,像要把冬天晒化的阳光,温柔地洒在睡懒觉的野猫身上。没有阴风,没有冷雨,哪怕他这个葬礼的主人空荡荡站在这里,一切也都鲜亮和谐。

这就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只有灼灼变了。

如果能和他说话就好了。

温岳忽然想。

尽管灼灼以前讨厌他,但经过这一遭,还在危难的时候向他求助,想必那点恶感已经散了。自责是没必要的,连他父母都没有责怪灼灼,灼灼应该懂其中的逻辑关系。

灼灼那么聪明,他应该懂的。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温岳这样想。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七月中旬,学校放了假。

顾灼灼和家里说了一声,被司机送往顾家老宅。

他本来这个夏天就该考完所有试,前往联盟国读大学,但因为离家出走耽搁了半年,一切就要往后拖了。

顾灼灼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每天只顾刷题,不再跟同学出去玩,社团也退了。

他甚至扔掉了整整一柜子的珍稀影碟收藏。

顾父顾母很欣慰,每天好话不断,时不时还让他劳逸结合。因此很爽快地同意了他去看看温家父母的请求。

“去吧,但别打扰太久。老温最近也忙。”顾母说道。

顾灼灼嘴角抿出一个不太真实的弧度,一路沉默着到达目的地。

温家老宅的管家和灼灼相处过不短的时间,待他很亲切。

当顾灼灼提出要温岳上学时所有练习册时,老管家没有多作犹豫,果断答应了。

“不用问问叔叔阿姨吗”顾灼灼似乎有些忐忑。

“没关系。”老管家慈爱看他“本来也正收拾房间,这些都会打包好收进库房。基本不会再拿出来了。”

顾灼灼眉头皱起,跟在老管家身后,眼中一片阴霾。

盛夏阳光炽烈,即便室内有空调,箱子里的书本被晒到的地方,仍然让人有快烧起来的错觉。

这是温岳上大学以前单独用的书房,很大。因为家具都搬出去了,而显得空旷。

“这些都不要了吗”顾灼灼问。

“是打算改装一下。”管家无奈“时不时看见小岳留下的东西,温先生和夫人觉得难过。重新布置一下,更容易走出来。”

“为什么要走出来”顾灼灼轻声说“他们想忘记温岳吗”

“”管家怜惜地看他,叹了口气“小岳已经去世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得想开点。”

顾灼灼沉默半晌,声音有些抖“那海庭呢叔叔阿姨打算卖掉那儿吗”

“不会的。”管家道“那边离得远,不去就当看不到了。我有定时差人过去打扫。”

顾灼灼似乎松了口气,又道“那那我能过去吗我偶尔过去看看。”

管家看了他很久,久到顾灼灼垂下眼睫,松开手,就要道歉时,听到管家说“可以。”

“我让人去换把锁,你把指纹录上,以后你派人去打扫吧。”管家说“这些书也都带走吧,我叫人给你送去。你想放在哪儿直接放海庭也可以。”

顾灼灼眼睛闪了闪,然后伸手揉了揉眼睛,久违地笑了一下。

“谢谢。”他说。

温岳就站在管家身后。

他静静看着灼灼,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那滴眼泪将流未流时,就被他看在了眼里,可惜不能伸手去擦。

顾灼灼得到管家的帮助,把他曾经用过的书都带到了海庭,专门腾了一间客房用来放置。然后花了一下午,从他的练习册里挑出几本字多的,带回了自己家。

那天起,顾灼灼开始学习温岳的笔迹,每一个细小的习惯都不放过,观察练习,乐此不疲。

他连握笔的姿势都开始学温岳,有时写得投入了,不小心回到自己的习惯中,他发现时就会用钢笔笔尖戳进掌心里。

温热的血把黑色墨水冲出来,滴滴哒哒往下流。

温岳光用看的,就感觉到了疼,疼得他头皮发麻。

顾灼灼自然也是疼的,而且很记疼,这样重复了三四次,他就改掉了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习惯。

他却好像仍不满足,时常去回忆过去,然后模仿温岳。

灼灼很有演员天赋的,他不笨,对自己的评价自然也不盲目。当然肯花大力气去扮演某个人时,自然没有做不到的。

何况就像他熟悉灼灼一样,灼灼也熟悉他,尤其在海庭朝夕相处两个月,不算短了。

温岳真真切切的感到了惶恐。

如果说灼灼害怕他消失,那他也一样,他害怕灼灼消失。

顾灼灼一点点改造自己的过程,无异于在他心里捅窟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但又能怎么做

他连一个碰触都做不到,说出的话永远只有自己能听见,该怎么做

他为什么还存在

温岳不用睡觉,思维在混沌和清晰时间来回反复。夜里顾灼灼睡着时,他或者躺在他身边,或者半跪在床边,温柔地看他。

今天他侧身睡觉,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软软搭在床边,手指轻轻蜷着。

温岳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掌心。

虽然只戳了几次,也不算很深,但到底留下了一点痕迹。

温岳穿过他的手心,虚虚交握着,心想,要是能去掉就好了。却在这时,他隐约感到了一点暖意,从交握的地方传来。

为什么他不是早就感觉不到冷热了吗

愣神间,他的指尖燃起一撮极其细小的蓝色火苗,温热的感觉一闪而逝,蓝光也只晕开不到一秒,再看,灼灼手心那浅浅的印痕消失了。

温岳心中震撼。

即便他死后还有意识这一点,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唯物主义三观,但惯性思维却是改不了的。

光是一种能量,热也是一种能量,人能保持三十六度的体温也是由不断摄入能量而来。那么他现在以灵魂的形式存在着,是不是本质也是一种能量

虽然他从没有见过别的灵魂,甚至他不能叫做灵魂,但是他确确实实拥有能量。

可现实让他挫败。

除了治愈掌心那一点伤痕,他仍然没有生命,也想不出办法。

暑气渐消,他用尽各种办法,想让顾灼灼知道他的存在。可除了指尖发热,灼坏了练习册一毫米的角外,仍然没有成效。

九月一日这天,顾灼灼和家里说了声,再次来到海庭。

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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