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染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陆莳眼前眩晕, 她扶桌而站, 唇角抿微抿, 道“自己走。”
“自己走, 那你别跟着我。”楚染脑子晕乎,觉得口渴, 左右扫了一眼没有看到水,就只得放弃。她一眼都不瞧陆莳,自己摸索着往外走去。
出屋后, 她扶着墙壁而走, 站在廊下不知该从哪里走。
陆莳好心提醒她“往左走。”
夜色深沉, 身后婢女阿秀提了盏灯过来,照亮了脚下的青石板路。楚染凝视着灯火片刻, 接了灯,自己往右走。
陆莳扶额,阿秀上前道“殿下, 您走错了, 往左走,才是您的院子。”
“闭嘴。”楚染斥一句,拎着灯往右走。阿秀担心她摔着了,小心翼翼地跟着,往右走就是丞相的书房, 阿秀跺脚, “殿下。”
陆莳走过去, 在楚染面前停下,试探道“背你,可好”
楚染眼前一亮,陆莳莞尔,将灯递给阿秀,在楚染面前矮下身子。
昏暗的石板路上看不清陆莳的神情,阿秀顿愕,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惊讶的时候,楚染趴上陆莳的背,双手还不忘环上陆莳的脖子。
两人贴得很近。
陆莳一僵,脖间湿热,她蹙眉,楚染不自觉,贴着陆莳,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满意地闭上眼睛。
从这里去楚染院子并不近,陆莳力气不大,背着她几乎迈不动脚步,她深呼出一口气,道“你若摔着了,可不能怨我。”
“一起摔,不愿你。”楚染回应一声,唇角贴着陆莳的耳畔,烫得陆莳心口燥热。
提着灯的阿秀,觉得新平公主在故意折腾陆相,她气得想过去拉开两人。
趁陆相看不见她时就欺负她,如今酒醉了也不肯放过。
她恼恨也无用,陆相只一味纵着殿下。
前面两人就走得很慢,陆莳前些时日习惯了眼前漆黑,今日明月高悬,淡淡的银辉将相府内的景色镀上薄薄的月色。
陆莳脚下虚浮,尽力迈得很稳,耳畔处楚染的呼吸很清楚,她凝视脚下,楚染忽而开口“你可曾背过旁人”
“没有,那殿下呢”陆莳语气略有些急促,可见她确实很吃力。
楚染想了想,道“有。”
陆莳脚下一顿“何人”
“我阿弟。”楚染道。
陆莳重新迈脚,语气放得平缓,“殿下对太子是姐弟情深。”
楚染思绪跟着陆莳去转,微微闭上眼睛,沉吟片刻“那丞相对我是什么”我背我阿弟是姐弟情深,那丞相背我是什么
陆莳被她的问题搅得头疼,沉默着不去理睬。楚染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话,她抬起脑袋,在陆莳耳边吹了吹,“你这个习惯不好,不喜欢。”
她搂陆莳搂得很紧,陆莳一时间透不过气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到院子,谁知楚染指着她的院子就喊“到了,去这里。”
两人院子很近,再走数步路才是楚染的院子,陆莳反驳道“这不是你的。”
“就是我的,你看门都是一样的。”楚染据理力争。两院相隔,恰好相府刚刚修缮,院门上的匾额还未曾添置,确实有些像。
陆莳将她放下,道“你且进去看看里面可有紫色藤萝花”
楚染未等她说完,直接抬脚踏进去,她被台阶绊了一脚,陆莳皱着眉头去扶住她。楚染牵着她手就这样走进内室,找藤萝花的事也忘得干净。
进去后,她理所当然地爬上小榻躺下,陆莳有些疲倦,吩咐阿秀去打些热水来,她自己饮了盏凉茶才散下心头的燥热。
小榻上的人脸蛋红扑扑的,本是躺下的,不知怎地翻了个身,侧躺的睡姿让醉鬼身体起伏出别样娇柔的曲线,身上衣裙自然睡皱了,胸口的衣领也跟着散开,大概热了。
她就像只懒猫一样,酒劲上涌,莹白的脸带着一层薄薄的潮红,平白添就几分素日不见的靡艳之感。陆莳走过去,还未靠近,她就猛地睁开眼,眼中盈盈水雾,呆了会儿,道“好热,有冰吗”
这个时候,郢都内的权势富贵人家都会用冰散热。陆莳不大喜欢用冰,相府内有冰室,让人去取也很快,但她没有答应楚染。
酒醉的人贪凉,更易染风寒,她吩咐婢女去将大夫请来。
前世里太子走得突然,她几乎怀疑是陛下以毒控制太子,只怕恒王都是如此。楚染又是爱参与政事的性子,陛下若是狠心,也会效仿其他两人的。
楚染觉得热,自己要爬起来开窗户,陆莳按住她“别动,等大夫过来。”
“大夫”楚染不大明白要大夫做什么,索性不去想,下一刻就软软地靠在陆莳的怀里。
陆莳被她这么靠着,先是呼吸一滞,而后伸手揽着她,未及多想,婢女引着大夫匆匆而至。她眼睫一颤,扶着楚染躺下。
楚染靠着硬邦邦的小榻,觉得不舒服,不禁怀念方才靠着陆莳的感觉,又要爬起来,陆莳按着她“一盏茶的时间,殿下且忍忍。”
大夫垂首,不敢抬首,只轻轻按上榻上少女莹白纤细的手腕,片刻后摇首。
陆莳指尖微颤,朝着阿秀扬了扬下巴。
阿秀明白,引着大夫出去。
酒意上涌,楚染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她摸到陆莳的手腕,往她那处凑了凑,随后靠着她入睡。陆莳知她警觉,没敢动,只静静凝视她。
待隔壁麻木了,才敢动一动,将人放在榻上,又见她一身裙裳,略一思考,便解开衣带,脱下来。
楚染毫无知觉,任由陆莳去做,十分乖顺。
想起白日里的剑拔弩张,陆莳默然叹息,约莫也只有醉酒中才会这么安静乖巧。她虽无奈,也很庆幸楚染还活着。
要想将楚染从朝政中摘干净,方可在太子死后平安顺遂。太子的病,太医早有诊断,活不到而立。
前世里太子未及弱冠,便死去,比太医估计的时间早了很多年,因此,她觉得是太子身上的毒提前毒发了。
次日休沐,相府迎来一位老夫人,陆相的母亲。
相府搬迁还未来得及宴饮,陆莳不打算太过招摇,就将此事按下,却吩咐人将两院的匾额早日做好,免得又让人分不清。
仆人退下后,老夫人便过来了,婢女都退了出去。
阿秀给刚醒来的楚染送热水。楚染觉得头疼欲裂,靠坐在迎枕上,看了一眼周遭陌生的摆设,有些摸不准自己身处何地。
楚染醉后大多记不得事,阿秀得了陆相吩咐,不会提及这件事,她伺候楚染用过早膳后便要退下。
楚染唤住她“今日休沐,丞相可在府上”
“在,与老夫人在前厅说话。”阿秀恭谨道。
老夫人楚染听后想起梦里的事,老夫人好像与陆相关系不大和睦。陆相父亲是汝南侯,世代罔替,当年先王后定亲的时候,他还活着,没过几年便去世了。
他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太子势单力薄,与新平公主联姻,无疑将整个侯府都牵连进去。
同样不满意的还有现任的汝南侯,他为长,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陆莳的能力,能够超越他,压得陆家其余人抬不起头来。
两人的嫡亲兄妹,却陌生如同路人。
楚染用过早膳后,去寻陆莳,想说一说退亲的事。
老夫人在花厅,她今日来得早,说的也是与新平公主的事,她与自己的长子汝南侯想法一致,亲事还是退的好。
她眉眼带着凌厉,劝道“新平公主既想退亲,你为何不肯”
陆莳垂眸道“我与殿下亲事乃是先王后定下的,殿下年少不懂事,我怎可随着她胡闹,若是陛下怪罪,我又如何承担。”
“新平公主已有此意,你何不顺手推舟,陛下怪罪,与你何干”老夫人逼迫道,在陆莳面前,她总觉得矮了许多。尤其是拜相后,与陆家像是要彻底断绝来往。
陆莳不大介意这些,前世里陆家攀着恒王,在太子去世后,地位高升。恒王登基为帝,陆家水涨船高,确实比她眼光好。
她沉声道“我不会退婚,母亲可要留府里用膳”
老夫人气得发抖,陆莳几乎是在玩火,她忍不住拍桌道“母亲的话,你不听”
“先王后定下,我如何能改,母亲若想退,不若自己去求陛下。”陆莳耐着性子,眉眼已然凝结寒霜。
这桩亲事几乎是铁板钉钉,如何能改,新平公主有意退亲,到今日都不敢去和陛下提,可见并非是老夫人这样说的简单。
老夫人自觉无理,强迫也是无用,陆莳是她看着长大的,心思深沉,能力更是远胜旁人,如今在她看来,早已脱离她的掌控了。
她叹息道“你年岁已不小,如今新平公主正当年少,待你老了,她如何会再欢喜你。不如择一良人嫁了,到时又得陛下信任,权势良人岂非皆在你手中。”
八岁之差,便是老夫人的借口。陆莳心知她的意思,目色几无波澜,道“我心慕新平公主,不会再择旁人,母亲不如回府劝劝兄长勿要与恒王走得太近,太子还在,他要站稳才是。”
朝堂之事,老夫人哪里懂,听到这些话惊得忙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就要回府。
陆莳送她出府。楚染将刚刚的话听得很清楚,老夫人心心念念的就是陆家的前程,陆相掐着她的短处,一句话就将人请出府,实在是阴险。
不过老夫人这次轻易走了,下次就不一定了,她在陆莳回来时反笑道“陆相着实聪慧,不过下次您又该如何回复”
“再过一月就是殿下的生辰,臣也该像陛下提起亲事,三媒六聘不说,选良辰吉日也是应该的,殿下,您说还有下次吗”陆莳未曾在意母亲的态度,人都有私心,她再劝也无益。
她居高位,时间久远,气度仪容都是常人难比的,从容不迫,让楚染顿觉失去兴趣。
楚染要转身的时候,陆莳不知怎地,浅浅一笑,如山谷幽兰,一身清远之气,令她忍不住去看。
陆相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虽说比她年长,事事关怀她,这样的伴侣是最好的,世间哪里去找到第二人。
只是她二人的结合,不能让陛下安心,于陆相、于太子都没有好处。
念此,她忍着不去看,欲转身回去的时候,陆莳唤住她,道“臣这里有梨花瓣,殿下若无事,可否替臣酿酒”
楚染觉得奇怪,“为何让我去酿,陆相自己也会,何不自己去酿”
“臣昨日饮了殿下的梨花酿,口味甚好,令臣饮而想之,思来想去,殿下在府内无事,不如酿酒打发时间”陆莳道,她言辞正经,不像是假言敷衍。
楚染半知半解,狐疑不定地看着她。下一步,陆莳牵着她的手,往她院子里走去。相府内皆是她的心腹,不用担心为旁人察觉。
她引着楚染回自己的院子,楚染进去后左右看一眼,“你怎地来我院子”
昨日的酒还没醒呢。
陆莳甚是无奈,酒的后劲竟这么大,一夜睡醒竟还这么糊涂,她指着墙角道“你的院子有藤萝,你且看看这里,哪里有”
楚染经她这么一说,反倒更加迷惑“可是我昨晚是睡在这里的”
陆莳漫不经心,道“那是殿下酒醉,走错了门。”
“走错了门”楚染几乎没有怀疑陆莳在说慌,她了解陆莳的性子,不会去逗弄她的。她环视周遭,没有印象,只好道“那昨夜叨扰陆相了。”
陆莳不在意这些,反问起她酿酒时的比例,楚染不知昨夜发生的事,但明显自己占了她的屋舍、占据她的屋舍,总归是缺理的一方。
她心虚,陆莳一问,她便答了。
答完之后,陆莳蹙眉,比例确实错了,花酒本就是饮着玩耍,她这般做来,倒与烈酒相差无几,她没有去挑明这些,只回身去取了一册来,道“夏日里白花多,葡萄也不少,不若殿下试试其他花酒。”
楚染接过,上面字迹是陆莳亲笔写的,字迹娟秀,当有些年岁了,她欲问,却听陆莳道“这是十年前我无事抄录的,殿下可随意看看。”
“丞相今日无事”楚染接过,随意翻了下,想问的外面一事。
清晨之际,烈日未出,凉风习习,也很清爽。
陆莳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再为难她,道“城墙修葺一事,陛下已应下,至于连城入郢都,也当快了。”
丞相办事,楚染很放心,她握着册子,心中一颤,想起陆莳所做,她心中极为愧疚。她虽年少,却不是放肆恣意的时候,愧疚的情绪在心中一旦扎根,愈演愈烈,甚至超过了退亲了念头。
人心非钢铁,这般情景下,她如何能做到铁石心肠,磨蹭了须臾,终究是心软、愧疚占据上风。
陆莳是女子,能有多少个十年,等待的代价便是她的大好年华。她忍不住道“你其实不用做这么多的。”
“殿下想说什么,大可直接说来。”陆莳凝视楚染握着册子的五指,指尖不断摩挲页面边缘,心中定然是经过一番挣扎。
她若真的厌恶这桩亲事,何来的挣扎不安,只怕想的还是陛下的猜疑,她试探道“殿下觉得会连累臣”
楚染惊愕的抬首,目光对上陆莳的审视后,几经闪躲,不知如何回答。
陆莳道“陛下贤明,为臣者自当鞠躬尽瘁,陛下若昏庸,为臣者尽心尽力之余也当为自己留后路。我伺候陛下多年,知他猜疑心重,他对恒王同样是猜忌,不过恒王懂得讨他欢心,殿下若聪明些,远离朝政,陛下自然不会将目光留在你的身上。”
她缓步踏向楚染,周遭无人,她忍着羞涩,握住楚染的手腕“只要殿下与我在一起,我尽力去保太子,只要他活着,便是楚国的储君。”
说完,她面色微红,抿住唇角。
陆莳身为女子,手心极为柔软,覆在楚染的手腕上,轻微的安抚很奏效,楚染没有撤离,只道“陆相,你努力十多载才得今日相位,为我放弃,可值得”
“殿下若是一平民,我也愿做一凡人。”陆莳道。
楚染不答,反抽回自己的手,举步离开。
三言两语如何让她心安,且看今日情形,她二人结合,几乎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事。前世里最后的和离,始终是她心中的刺。
拔不去,疼得她日夜不宁。
午后,楚染让阿秀找来些许葡萄,按照册子上的方法做些葡萄酒。
她在院子里清洗葡萄的时候,阿秀端着蜜糖过来,道“殿下,葡萄或许不甜,加些花蜜,到时候果酒香甜,多饮几杯也不会醉。”
“你懂得很多”楚染将葡萄洗净后,拿着铁签剥皮,剥了一个塞进嘴里,很甜,她眯着眼睛,笑道“很甜,用花蜜就失去葡萄的味道了。”
“也可,听殿下的。”阿秀将花蜜搁置在一旁,将手洗净,也要去帮忙。
她剥得快,性子又甚是开朗,就道“陆相会酿酒,每年都会做一些,埋在树下,有时甚至忘了去挖,灵祎公主有时过来会讨酒喝。”
楚染手中一颤,葡萄掉到地上,滚了两圈,粘的都是灰尘,她有些尴尬,就道“她经常会过来”
“休沐日大多会过来,她是公主,陆相不好敷衍她,只得放下公务去招待她。刚才好像又来了。”阿秀随口道。
楚染沉默下来,她记得陆莳说过,她在相府就不会让灵祎入府,昨日说过的话今日就忘了
骗子
楚染低眸看着盏中晶莹剔透的葡萄,舌尖抵着牙关,忍下怒气,没有再说话。
葡萄洗净后,她也不急着去酿,反问阿秀“陆相的酒埋在哪里了”
阿秀只当她要饮酒,便道“就在一墙之隔的树下。”
“可多”楚染净手,笑意深厚。
阿秀道“不知,不过今年春上的时候陆相酿了几坛百花酿,还未曾开启,殿下可要饮”
“去看看吧。”楚染道。
灵祎入府时,陆莳吩咐幕僚去盯着恒王的举措,他昨日被陛下斥骂,禁在府中不允走动,小惩大诫,也昭示着陛下对这件事的怀疑。
然陆莳意便在此,恒王失势,王后必然急迫。
她吩咐幕僚道“陛下昨日让户部商议拨银子给西北,也正担心长平侯心有不平,我欲给陛下上奏。”
“丞相有计”幕僚道。
“令武将送幼子入郢都,让陛下亲自教导,一为质,二可让他们知晓陛下宽厚,乃是”陆莳停顿下来,外面传来脚步声,“陆相、陆相。”
陆莳开门去迎,见到灵祎径直入内,眼神示意幕僚退下,她不解道“殿下怎地过来了”
“我路过,进来看看,陆相一人在府,可觉得闷不如我们出去玩玩,水榭内景色好,又凉爽。”灵祎扫了一眼退下的幕僚,随后笑吟吟地望着陆莳,满腔欢喜,溢于言表。
陆莳拒绝道“臣有要事,脱不得身,殿下不如唤旁人前往。”
她不留情面,让灵祎一阵尴尬,道“这样啊,那便不打搅陆相,我回宫去了。”
灵祎还小,未设公主府,依旧住在宫内,她出宫游玩,自该要回去。
陆莳没有挽留,回书房的时候,幕僚入内,说起方才的事,颇为不解道“此计是好,迎合陛下,只是会得罪武将,百害而无一益。”
陆莳却道“无妨。”
幕僚欲言又止,陆相最近行事,愈发令人不解,他垂首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