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卫蓝先派人去传吕楠。
吕楠本以为是案件有了进展,兴冲冲来,谁知却是对方要求自己说写话本时的想法,登时把希望熄了三分。
他也知自己与方家对抗犹如蜉蝣撼树, 更兼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人证物证, 想来要赢官司有些艰难。如今几天过去,自己已是举步维艰, 可官府却还在调查, 又想起前儿曾偷偷瞧见几个捕快去过方家, 不由急了。
“大人, 方家固然势大,您不能徇私枉法啊”
此言一出,就连平时最不拘小节的许倩也忍不住发出灵魂一问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质疑官员清正廉洁跟指着他的鼻子骂娘有什么分别剽窃案本就难判, 一拖几年还是无头公案的多着呢。你倒好, 上来一句话就把主审官得罪死了若是遇到那种心胸狭隘的, 二话不说先打你三十板子, 然后三下五除二判你诬告、败诉,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晏骄听得直皱眉, 总算知道为什么吕楠纵使有点墨水,却依旧屡试不中了。
单单这个一点就炸, 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性子,以后如何能够胜任一方父母换她是考官也得把这人撅了
如今看来, 吕楠之所以落得眼下这样众叛亲离的下场, 大半是他这个脾性做的孽。
许倩又摇头道“得亏着宋亮带着大河在后面切磋, 不然大河听了非打死他不可。”
旁观者都这样,更别提当事人了。
“放肆”卫蓝本对吕楠有三分同情,谁知对方张嘴就说这话,心中突地冒出火来。
“本官清白岂容你红口白牙任意污蔑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是何罪过”
说吕楠是个愣头青还真不冤枉,卫蓝呵斥过后,他竟还不知收敛,又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的替自己分辨,惹得任泽十分不悦,黑着脸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也二十浪荡岁的大男人了,文不成武不就,不顶天不立地,功名无望、诸事不成,家产被夺不知分辨,家徒四壁不知维生,带累寡母一并寄人篱下,仰愧天俯愧地,有何颜面迁怒于人”
吕楠哪儿经历过这个一炷香过后,整个人都被骂懵了,木然跪在地上,显然在怀疑人生。
隔壁众人连着几天为了这起案子忙碌奔波,结果却被吕楠说成贪污受贿胡乱断案,早就气的不行,此时听了任泽的话纷纷无声鼓掌,又齐刷刷去看廖无言,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廖无言“看什么”
又不是他徒弟
大堂上卫蓝叹了一回,语重心长的对吕楠道“你这脾气若不改,日后也不必继续科举,还是趁早另寻出路吧。”
他就是本地父母官,培安县户籍的书生能够取得秀才功名,获得入仕的第一块敲门砖,决定权全在他手上。
这话不可谓不重,吕楠一听,瞬间面无人色。
“大,大人”
卫蓝摆摆手,不愿听他多言,重拾话题道“方才我的问话,你且细细说来。”
心灵先后遭受重创的吕楠老实了,先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这才稍显沮丧道“草民家贫,又,”他偷偷瞟了任泽一眼,一咬牙,“又无用早知科举艰难,曾不止一次想过写话本什么的。可前任县令严禁此物,写了也卖不大出去,少了印坊又不爱刻板,没奈何,只好作罢。”
“后来草民结识方正,本不想欠人人情,可当时实在走投无路方正为人豪爽大气,草民也十分艳羡,不自觉就把心事说给他听,他也不觉得不好,多次鼓励草民写了给他瞧,说若遇合适机会就刻个几百本贩卖,好歹赚个嚼用。”
“因今年草民再次名落孙山,十分低落,又想起来曾经翻看过的游记、杂书等,倒是忽然来了兴致,花了半月工夫反复修改,得了侠客记。”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赧然,“草民从未出过培安县,见识有限,那些地貌人文全都是从其他游记和杂书里看来的,也不知对不对。”
侠客记没有说明故事发生的朝代背景,吕楠显然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就将相关信息进一步模糊,读者只知道故事在不断转换场景,却几乎没人把它跟现实地理设定对应。
卫蓝道“对不对且不必管,话本不是史书,能自圆其说就好,你只把各处借鉴和编撰的都一一罗列出来即可。”
吕楠应了,果然被带去一间屋子里默写去了。
稍后是方正。
卫蓝先请他坐了,方正惶恐不敢受,推辞再三,到底是坐了半边,脸上难掩被看重的喜气。
卫蓝又叫上茶,也不说正事,反而开始问起方家二老情形,方正越发喜气盈腮,专捡着好听的话说了一车,又说“双亲十分敬佩卫大人年少有为,常以此勉励学生,务必以卫大人为榜样”云云。
比这更肉麻更谄媚的话卫蓝都听过,哪里放在心上,只笑而不语。
待话题转到游学的事时,方正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学生自小就爱跟着家中长辈四处游走,着实是个闲不住的,十四五岁起就带着仆人、书童四处游学,倒也去过不少地方。”
虽是谦虚的话,可说到后面,俨然已十分自得。
“可曾写过游记”卫蓝含笑问道。
两人年纪相差无几,可众人愣是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慈祥来。
正常情况下,这种对话就是官员在表达自己的欣赏了。方正不觉心花怒放,很是受宠若惊的起身拱手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曾。”
卫蓝唔了声,又道“虽不曾治书,可人的经历见闻都是刻到骨子里去的,不经意间便都会流露出来,想必侠客记这个本子,也是得益于你素日游学吧。”
方正想也不想的点头,“不敢不敢,胡乱写就,不想竟得大人抬举。”
“到底是少有的好本子,”卫蓝笑的如春风般和煦,当下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本官也想叫外头的人做个榜样,你且将思路、由来一一写来。”
方正一愣,“这如何使得哪里敢在大人面前卖弄。”
卫蓝道“如何使不得不必过谦,写吧。”
说着,竟亲自取笔蘸墨,硬塞到他手上,“写吧。”
方正勉强接了,脸色登时就不大好看了。
卫蓝就坐在他身边,不紧不慢的喝茶,见他久久不动,出言关切道“怎的不写”
方正干笑几声,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这个,天下皆知卫大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冷不丁叫学生在大人面前做这个,实在是惶恐。”
也不知任泽才刚在哪儿窝着,此刻却突然冒出来,冷飕飕道“如此鼠胆,难当大任,何谈为国分忧为民造福”
他本就是那种张扬锋利的俊美,偏素来言辞刻薄,浑身上下都好像带着刺,此时一开口,方正额头上就见了汗。
卫蓝并未出言,又盯着方正看了许久才淡淡道“来啊,带方秀才去后面写。”
事已至此,证据虽仍稍显不足,但真相却已呼之欲出。
任泽冷哼一声,“白瞎了这个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