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在房间里踱步,心里稍微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是风雨欲来,而是心里空虚。衡南刚搬进别墅的时候,他充满了操心,后来衡南日以继日地给他找麻烦,让他时常处于失语愤怒的状态,连多想的机会都没有。
他天生抗压,习以为常地将所有一切一条条捋顺,鸡飞狗跳的日子过得太久,像打仗一样。和平骤然降临,战士拿着剑,反而不知所措。
盛君殊又坐回衡南床边,不太习惯地摸了下她冰凉的脸,她一直没醒,床头的热水都放凉了。
他发觉这半年来,他和师妹说过的话,生过的气,还有身体接触,比过去数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师妹本应该是这样非常安静、非常内敛的是吗
衡南洗髓的时候,他替师父看火。
那年他十五岁。洗髓的场景相当可怕,一人高的丹炉里沸腾着可锈蚀骨骼的岩浆般的铁水,少男少女们需要溶解掉自己,才能重生出一幅仙骨。
师父让他用凤凰涅槃重生的典故激励大家,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因为光是这种形同煮小孩的场景就秒杀一切了。他记得自己洗髓的那一年,同去的伙伴一进门,还没听完师父的励志故事就吐了一地,还有人尿在了裤子上,站都站不起来,在满地腥臊中爬着要回家。
他什么都没有讲,抱着入门训剑沉默地转来转去。
毕竟能入了炉的,不是心怀壮志对自己够狠,就是像他当年一样,心智未开有点儿傻。
洗髓要七七四十九日,他的任务就是把受不了的小孩抱出来,洗洗澡换身衣服,变成外门;或者有小孩痛昏过去坠入炉中,他把他们往上提一提透口气。
房间里充满了稚嫩的鬼哭狼嚎,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种重塑金身的痛。小孩一般是不大能忍痛的,他们跌一跤都会嚎啕。所以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尖叫,哭也是缓解痛苦的方式。
他抱着刀转到角落里时,看到了衡南。
那时盛君殊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非常瘦小,不像十岁的女孩子,像只小猴子,小小的眼皮,睫毛就显得不协调的长,像蜘蛛的脚。
她脸色发青,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他一直凑得很近,也没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
盛君殊慌了,他以为有人痛死在丹炉里,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提起来。衡南“哗啦”一下子离了水面,一双细瘦的本能地环抱住前胸,她的眼睛也睁开了。那是一双非常大的、漆黑的、照不进光的眸子,两个戳出的黑窟窿。
她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那时盛君殊见她睁眼,心放下大半,又一把她塞了回去。
屋里挂着艳色绫罗,瑞兽里飘出香雾。门外是道走廊,脚步声零零落落。
她走路脚都在发抖,一脚一脚踩在过长的裙摆上,一天只吃一顿饭,胃里酸得厉害。
“看我。”
女童仰脸,小小一张脸,一对眼睛出奇得大,像某种小兽。
筷子狠狠抽在脖子上,她躲闪一下,凉凉的筷子端头,压住发顶向下按,“规矩忘了,谁许你抬头了”
头被压着,那眼睛便向上瞟,她睫毛很长,眼珠又黑,皮肤苍白,低眉上瞟的角度正刚好。
女人说“笑一个我看。”
小兽快速勾了下嘴角。
“是这样笑的吗”
又被抽了一下,她捂着脖子,被筷子压着低着头,眼里含泪,细眉微蹙,倒有了楚楚可怜之态。
女人没再同她计较,只将她的手捡起来把玩,十指尖尖,如玉笋,掌心又很绵软“听说你抹骨牌抹得很好,双陆也打得不错。喜欢吗”
女童眼里有光,点下头。
女人笑了一下,话里有股媚意“你的手很漂亮,摸着也很舒服,手技练得怎样”
女童不说话了,抿唇低了低眼。
“这可不行啊。”女人悠悠地说,“你记住,打双陆,练骨牌,还有绣那几条手绢,都是副项,白天助助兴也就罢了,夜里还得靠这双手干点主业。主业都修不好,副业就没用了。”
她将臂伸至瘦弱的女童肋下一抱,轻轻松松将她抱上塌来,脱掉鞋袜“让我瞧瞧你的脚。”
脚丫握在掌心,也是绵软,但这脚板跟金莲儿而比差远了“南南,你同房的几个丫头的都缠了,你什么时候缠”
女童登时一惊,就要往后抽脚,让女人一把握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
掌心微一用力,她拼命向后挣扎,尖叫起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声嘶力竭,刺穿人的耳膜。
女人恼了,抽她一巴掌“喊个什么”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有人来嘱咐了几句,门外有道瘦高的影子,打了补丁的灰色长褂,很寒酸。
然后她就被女人推下了榻,一脚踹到门口去“去,有个臭道士找你。”
她踉跄了几步才走到门口,那男人瘦得可怕,长褂里空空的,留着道山羊胡子,双眼白翳,好像是个瞎子,背着个灰扑扑的包裹。她也没好到哪去,脚上一只穿着鞋,一只光脚。
道士两眼白,但好像不影响视人,拉过她的手,两袖飘然如风。
画舫甲板,是个说话的地方。她接过那双枯瘦的手上递过来的馒头,有点干,咽不下去,留在嘴里腻腻的发甜。
她猜测过了今夜,她会被赶出了画舫,或者沉在江里,这是她最后一夜,应当吃饱。
“你怎么一直低头”道士趴在栏杆,江风吹起他的宽袖。
“脚冷不冷”
无人回话。
“唉。”他叹一口气,“你慢点吃,我包里还有好多。”
“你是买馒头的么”她终于回了第一句话,敛着眉眼,是刻意训练出的柔顺。
道士说“不是啊,我是捉鬼道士,是救济天下的,你跟我走不走”
女童舔了舔手指,眉眼冷漠。
大约济人济世这目标太大,不好理解,他换了种说话“你可以大道长生,飞升成仙。”
“我不想成仙。”女童不大高兴地坐在甲板上,“我活到十五岁就够了。”
“为什么是十五岁”
“因为我还有很多绸缎没穿,要等及笄才撑得起来,穿一下看看也就罢了。”
“就这个”
“嗯。你能杀人吗”
道士吃了一惊“你想杀谁”
黑洞一样的两只眼里射出冷静的光,“我爹我娘,印三娘,和我一个屋的小碧。”
“你娘是大美人啊。”道士笑道,“杀了多可惜。”
“她只是个一百个男人都骑过的木马。”
道士又笑“你爹你又不知道是谁,杀他做什么”
“没有他就没有我。”
“印三娘又是为什么”
“她一天只给我吃一顿饭,还想掰断我的脚。”
“小碧呢”
“她往我床上撒尿,在我饭里藏针,我吃不好睡不好,不杀她等什么。”
“那你杀我么”
女童怔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杀。你给了我馒头。”
道士在夜空下哈哈大笑,笑声飘了很远,和画舫破水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江面上带着腥味的风,远处夜空飘飞无数孔明灯。
“我很喜欢你呀。”他骨架样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做师父内门好不好让外门大道成仙去,内门都住在青鹿崖,无拘无束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