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揖手道“麻面是因为振捣不足有关, 应当是劳工经验不足, 外加灌浆的支架有缝隙所致。烂根, 看起来主要是空洞和蜂窝,一是刚刚说的支架和振捣问题,二是水泥料下缸时, 搅拌与下料不够仔细。这些都可以修整,只是修的时候需要仔细。”她毕竟当年有过同寝土木狗朋友,对这些施工基础, 还是有所耳闻。
她声音轻且慢,说的每个人耳朵里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俞星城“露筋则是施工时, 束箍的钢筋比预定距离近了,钢筋太密了, 水泥料淌不过去。还有垫块放少了。不过这里最大的问题就是裂缝,这是难免的,因为施工时气温较低, 再加上这次主会馆占地过大, 地基会向下沉降, 但沉降的幅度不一致。不严重的可以加固灌浆,严重的就需要设计院重新加设构件, 然后施工地重做了。”
鲁监心头一震,看向那少女低垂的脑袋。
水泥不过是英吉利在几十年前开始使用,如今整个大明就只有两家水泥厂, 她却很了解实用的细节, 而且说的大部分都对。大明南北, 大量用水泥的建筑非常少,这次万国博览会特意选用玻璃、钢梁、水泥这样的素材,再加上八角塔顶、红漆包柱等等的中式风格,就是皇帝想要向万邦展示大明的先进与包容。
谁都知道这工程的重要性,但谁都也听到了许多关于这工程背后的风言风语
这少女没有穿官服,粉雕玉琢似的面容,裹着藕色白绒领披风,脑后有几缕小辫搭在肩上,显然是未嫁。瞧起来像个谁家的官小姐。只是面上却没有寻常少女的喜笑,有的只是官场上公事公办的认真谨慎。
客公公坐直了几分,凝神看她,瞳孔跟黑玻璃珠似的映着点蓝光,他笑起来“你倒是很懂。”
一旁端着茶盏的王公公也笑“老鲁,你听了觉得如何我怎么没听你跟我们说过这些出现的问题。”
鲁监心知,王公公是想说他不如一个女人。
不过他这时候不会觉得脸上没光,也不觉得置气。王公公跟他不对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宫里的人,手段多得是,他连生气的模样都不能有。
他反倒好奇这小女官,竟然是设计院的人
俞星城接口道“鲁监未必不懂,只是工期太赶,人员太多。再说本朝从未有过这样大型的水泥与钢铁建筑,谁都是要一点点试验,一点点克服,天底下怎么都不可能抓出对这样大型建筑敢打包票的人。我们设计院作图的时候,也未必能想到地基沉降的幅度也会因为土质有差别。不过修复也不容易,钢梁也掉下来不能用了,必定要用新梁,如果库房中存货不够,还需要从钢厂急调”
她有意提到钢梁的事儿。
客公公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鲁监因为愁而紧皱眉头。
客公公点头“这事儿,还需要咱们一同协力。各位都明白,要是万国博览会的问题出在了工期上,我就要左手拎着自个儿脑袋,右手拎着你们的脑袋上京去了。”
客公公又看向她“你倒是懂得多以前家里做这些”
俞星城谎称“以前家附近有些大工匠的居所,听他们聊起来。他们懂行,给自家修水泥墙,我们都去瞧的时候,听大工匠说起来的。”
客公公接了一盏新茶,温度正适合暖手。他看着身上各处都讲究,却不矫情,不像是寻常精致太监,总是拈指摆腰的,动作里反而有种散漫大气,慢声道“你是设计院的如今施工院更缺人吧,你这样懂行的,不用只对着图纸。徐监,把你手底下这女官,调来施工院,不打紧吧。”
俞星城两眼一黑。
马上就到冬至小长假了如果在设计院,他们只要补出一版构件图纸,就可以放假了
可施工院,怕是整个长假都要耗在工地上
她到底还能不能放假了啊。
方主事大概体谅她,开口道“施工这边,还需要清理废墟,需要好几日才能开始修缮重建。俞算员是我们核算科出了名的快手,我们这边赶构件图纸也少不了她,还是我们这边先用着。等鲁监有需要,再说也来得及。”
客公公轻睥了一眼方主事,合上杯盖,他放下刚刚在衣摆下交叠的腿,靴尖没让满地灰尘脏了半点,他点头道“也好。你姓俞京城那个俞家”
俞星城再一次听别人提起京城俞家。她摇头道“池州小民。”
客公公半晌笑起来“好。鲁监,等你开始修缮的时候,就把她调过去。不过,现在时间也这么紧急了,我需要有人定时来汇报。到时候就让她来汇报吧。”
俞星城瞪大眼睛。
艹,这死太监阴我。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指名成管理者和告密者了啊
客公公开了口,鲁监不可能不把她放到一线,可还要提防着她去跟死太监汇报,这里外不是人。什么狼性文化公司的狗逼办公室政治啊
俞星城死死瞪着鞋尖,不敢抬眼瞪这宫里红人。
客公公起身了,他转头道“王公公还是多来走动走动吧,要不出了大事儿,我还要去画舫上接你,那么大的湖,也不好找人。”
王公公一时汗都要下来了,吸了口气,一脸的褶子朝鼻子缩紧,连忙道“今日是快放冬至假了,我也是惫懒了,才跟翘班毛头似的跑去歇下。幸好是掌司您提点,否则出这么大的事儿我赶不来,真的是没脸去见老祖宗”
老祖宗说的不是他家里的祖宗,说的是宫里那位头等的掌印太监。
客公公没说话,放下茶盏,带着两个小太监起身走了。
俞星城一下子成了人群焦点。
她硬着头皮往后踱了半步,施工院和设计院的回头看了看废墟,也只好散了。
俞星城转头问“这客公公叫什么”
方主事也不知道“宫里太监的名字不都那样吗客来福,客德喜”
俞星城“”怎么听怎么都像是楼下小超市的名字。
鲁监走过来,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客公公单名一个昔字。客昔。”
俞星城抬起头来。客从昔日来啊。
方主事在那儿接了一句“起名的肯定是个河南人,看这模样当太监可惜了,所以叫客昔。”
俞星城“”方主事你官场的事儿脑子转不动,冷笑话倒是思维转换够快啊。
不过俞星城瞧着鲁监,还是有些尴尬,小声道“鲁监,我发现的那都是些小问题,真正事故原因还要您分析才是。只是当时场面上,两位大太监盯着我问话,我不能不答。”
鲁监抱着胳膊,神情并不敌对,他身量高大,穿着棉鞋短打,戴着防坠物的竹笠,除了腰间鱼袋,看起来就像个五十多岁的村夫“你开这个口,也比别人开这个口好。”
他说的就是那个复读机。显然是复读机如果成了给客公公汇报情况的那个人,他要难办的多。
俞星城想了想“您去看过现场了么”
鲁监“还没。我们这些上官,不许先进去,怕的就是我们在里头威胁官员,隐瞒原因。不过,你倒是还说话很含蓄,看得出来是个谨慎多思的人。”
俞星城心里一跳。难道说,天天接触工地的鲁监知道材料有问题,他只能硬着头皮用。
因为调来这批材料的人,他违抗不了。
难道是王公公
如果她没有仔细观察,没有多想,直接在王公公面前直指钢梁的问题那她指不定要被暗地里折腾惨了
俞星城后背冷汗都要下来了。
鲁监也在观察她脸色,看她一脸后怕,就知道她其实知道这次事故的真正原因。
好一个伶俐姑娘。
俞星城“您该知道,我现在是营造司的官员,就算是两位公公叫我去问话,我这人不善说谎,也只能实话实说。只是这实话,也有可说可不说的,我不说些不重要的,就不算说谎。”
这算是征求鲁监的意见了。
鲁监系了一下斗笠的布绳“就照着修裂缝的路子往下说就是了,其他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等你来了,我给你派点活做,省的你为难。”
俞星城有些感谢,斟酌之后,似提醒道“如果因为事故,导致库存不够再从厂内订货,或许”
鲁监苦笑了起来“你以为事情是这么简单的我要是有的选,也不会把那钢梁用进去,每天醒来都怕是听到塌方的消息,今天真的塌了,我反而轻松了。”
他不敢上报王公公一手遮天了不成
方主事在一旁惶恐了“您可是京城工部调来的人,您要是都不能”
鲁监只是瞧了她们二人一眼,轻声道“越大的工程,越要夹着尾巴做人,咱们看起来是站在这会馆脚下,实际这会馆相关的事儿,咱们连个榫卯都决定不了。想要脑袋就少说话。”
方主事若是说对俞星城之前的猜测半信半疑,这会儿鲁监的态度,让他一下子吓得不敢细想了。
鲁监说完便走了,俞星城想了想,也戴上兜帽,她看到裘百湖溜了,自己今日没法找他,就也没打算在这儿久留。方主事有些慌神“你不在这儿呆了么”
俞星城揉了揉太阳穴“你是我上峰,我对你请个假不就得了。我身子不适,头晕眼花,待不下去了,加构件的事儿我一个核算科的也帮不上忙,怎么都等我冬至假期之后上值再说吧。”
她说罢,整好披风就走出去了,留方主事一人在那儿傻着手足无措。
俞星城下定决心,到时候该去施工院的时候,她就各种消极怠工,真要是不得不去的时候,也就装瞎装哑,不务正业。省的最后出了大事儿,谁都不愿意担责,就先把她这个没根基没父兄的女官给推出去当替死鬼。
虽然她这个替死鬼担不起大案,最终还是要抓大员,但她被卷进去,很可能也要掉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