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年,是在寒冷和饥饿中度过的。立春之后,麦苗返青了,野菜发芽了,村民们终于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冬天。
姜家的日子也很艰难,可还是挺了下来。椿芽松了口气,在这个年景里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他们家底子厚实尚且如此,那些底子薄的穷苦人家该咋活啊
像曾祖父一家就跟着徐大户去了县里。爹给人家护院,娘和妹子给人家当起了佣人,好歹混口饭吃。她没跟曾祖父说过话,只是远远地见他赶着大车进村。曾祖父是个高大硬朗的小伙子, 从他的五官轮廓可以隐隐地看出祖父的模样。
每次看到他就有一种亲切感,可惜她只是个小娃娃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想,只要平安就好,在这个乱世里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是莫大的幸福。
阳春三月,天气渐暖。
姜保长带着家眷回到村里时,已是清明时节。
他背着手在村里晃悠了几圈,也颇为感慨。饥荒过后,好些村子都衰败了下来。尤其是黄泛区,几百里地无人烟成了常态。这种惨状没有亲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失去的还得想办法找补回来。算下来,整个村子就没几家不欠债的,得让他们尽快还上来。
姜二奶奶安顿下来之后,就托人去了茂山家。
这天下午,姜徐氏正抱着二林吃奶,就见村西头的邱嫂子进了门。一问,是来给保长家保媒的。她犹豫了片刻方说道“她嫂子,您也知道早几年椿芽她爹想给她寻个上门女婿来着”
“哎呦,那不都是老皇历了嘛那时还没有大林和二林,就椿芽一棵独苗苗现在家里有了顶梁柱了,那闺女哪有不出门子的”
“这个”姜徐氏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邱嫂子一见,就大声说道“哎,我说椿芽她娘啊,您还犹豫个啥哪就保长家那田产那生意,真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只要椿芽嫁过去了就是少奶奶啊,吃香的喝辣的,啥活儿都不用干,净等着享福呢”
邱嫂子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把保长家夸得是天花乱坠。姜徐氏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她想了想,说道“她嫂子,我家椿芽还小着呢,就再等几年吧您也瞧见了,家里是老得老小得小,就指望着椿芽呢再说,二奶奶那边门槛高,咱也攀不起啊”
“哎呦,看您说的,这事可是二奶奶亲自过问的,要我说啊您就点头应了吧”邱婶子拍着大腿说道。
可姜徐氏知道闺女的心思,说啥也不敢答应。
她想,椿芽是个有主见的,得听听她的意思。于是推脱道“她嫂子,您的心意咱领了,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要不等椿芽她爹回来,我再问问”
“哎呦,椿芽她娘,您可得早做决定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媒人把话带到了,就款款起了身。临出门前,见椿芽从后院过来,就围着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嘴里还啧啧称道“哎呦,椿芽是越长越出息了,瞧瞧这小模样,可真是招人疼啊也难怪二奶奶一直惦记着”
椿芽看到来人,立马警觉起来。
这个邱婶子是个媒婆,整天走街串巷帮人说和,好混个谢礼糊弄点吃的,她今儿上门准没有好事。果然,邱婶子一走,娘就跟她说了姜二奶奶的意思。
椿芽是哭笑不得,都过了好几年了还惦记着呢得打消那边的念头才是。可保长家势力颇大,不好轻易得罪,得找个说辞。
她眼珠子一转,就冒出了一个念头。
于是,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娘,有件事怕您担心就一直没敢跟您说,这些年来我经常做梦来着,在梦里老有人跟我说“椿芽,你可不敢轻易说亲啊,不然会有妨碍的”具有啥妨碍,却未明说,反正就是不能随便订亲”
“哦”姜徐氏一听,心顿时提了起来。
闺女不凡,她当然知道。这早早订亲会有妨碍那就避开好了。想着椿芽自打开口说话,不但救了一村人,还招来了两个弟弟,说啥都得护着她。再说,椿芽才十二,还小着呢,等个几年再说亲也不迟啊
到了黄昏时分,姜茂山从地里回来了。
姜徐氏就把这事跟他说了一通。姜茂山皱了皱眉头,说道“既然椿芽不愿意,那就推了吧你见了邱嫂子,就按椿芽的意思说,省得闪了人家的面子”
说着,就去后院跟爹也说了说。
对椿芽的婚事,姜长福本就挂在心上。现在有了这个说法,哪敢轻易冒险他跟儿子说“茂山啊,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以后莫要再提起了,就权当没这回事好了。”
老爷子很开通,倒是姜老太太觉得有点可惜。那保长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攀得上的,椿芽真是有福也不会享啊。
椿芽却暗自窃喜。
心说,这招一出不但推了保长家的,还捎带着把其他人家也给推了。那接下来的几年里,就能安生了吧
几天后,姜二奶奶听到了回话。
一开始她有些生气,觉得姜徐氏托大,把闺女看得太精贵了。晚上跟姜二爷一说,姜二爷倒不觉得。他说“这个椿芽虽然是个旺家的,可也忒玄乎了吧既然有妨碍,那就搁下吧”
姜保长听说后,就找到李神婆询问了一番。
那李神婆为了抬高自己,自然认同这个说法。还神神叨叨地说“保长大人啊,这世间凡是带着灵气的都非常人,哪能轻易跟凡人绑到一起那红线可不是随便乱牵的,闹不好就把灵气给搞没了,到时候不但旺不了家没准还招灾呢”
姜保长唬了一跳。
心说,真有这么多讲究亏得椿芽事先得了预警,否则还真是麻烦哪。日后,对那个椿芽得敬着点,再也不敢多想了。
五月过后,地里的麦子泛了黄。
经过十多天的暴晒,已是黄澄澄的一片。而村民们也终于等到了开镰的这一刻。这天一大早,一群庄稼汉子跪在地头激动得热烈盈眶。饿了快两年了,终于能缓口气了。
椿芽也跟着爹娘下了地。甭管平日里多娇惯,都得参加夏粮抢收。她戴着草帽,挥舞着镰刀,在地里忙碌着。日头火辣辣的,烤得脊背和两臂都脱了一层皮,整个人也黑了一圈。可在经历了那场饥荒之后,还有啥苦不能吃的
粮食是宝贵的,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县里自然也盯着,还没等到夏粮入库,催粮增缴的就赶着一溜大车进了村,还有保安大队的押着阵。姜保长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还把几个头面人物都召集起来商量对策。当然,甭管上面征集多少,最后还是摊到了每户人家的头上。
姜家多了一口人,这粮食自然得多缴一份。姜茂山瞅着襁褓中的二林,心说这才六个月大的小娃娃都给算上了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可这话却没人敢开口。若是抗着不缴,就等着坐牢吧。
一番搜刮之后,催粮的就押着几辆大车回了县里。那车上除了粮食之外,还堆着布匹、家禽和土特产,车后面还牵着羊赶着猪,收获颇丰。
村民们是怨声载道,却是敢怒不敢言。
在这之后,关于新四军游击队的传言,也悄悄传播开来。说那支队伍是专门替老百姓说话,给穷人当家作主的。他们活动的地方,都是按照田亩多少纳粮,那些地主老财们都乖乖的,不敢欺压老百姓。可惜,姜家湾这边尚未动员起来,都是那些地主乡绅们拿主意,哪里轮得到穷人说话
希望的种子一旦埋下,就有生根发芽的时候。
这年秋天,日本鬼子要来根据地扫荡,吓得躲在县里不敢动窝。独立团却悄悄开赴前线,准备给敌人迎头痛击。
这天晌午,一支军队从姜家湾经过。他们穿着灰色粗布军装,戴着军帽,打着绑腿很是精神。部队来了却没有进村,只是在村头的漫野地里休整。一夜过后,战士们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
第二天,村民们看不过去就邀请他们进村歇息。
可那个领头的军人却说“老乡们,我们是新四军独立团的,是专门来打日本鬼子的,也是给咱穷人撑腰出气的部队上有纪律,不能影响到老百姓”
这番话,令村民们很是动容。去年不就是这支队伍把土匪赶跑的吗都说独立团作战勇敢,还爱护老百姓,这一下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椿芽也很激动,还专门跑去看了看。
这就是人民的子弟兵啊。据史料记载,这支队伍一直活跃在豫苏皖边区,是抗击日寇的主要力量之一。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保住了这片敌后武装根据地。姜家湾就是夹杂在其间的一块,这边距离县城六十多里地,除了征兵纳粮,县里是鞭长莫及。这就给了敌后抗日武装一个发展空间,也渐渐成了根据地的前沿。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经过一年多的休养生息,青沙河流域逐渐恢复了生机。
到了一九四四年,在全民统一抗战的感召下,大大小小的村落都被动员起来了。像姜家湾一带,除了村公所之外还成立了农会组织,姜茂春被推举为农会会长,专门代表穷人说话。妇女们中间也搞起了妇救会,号召广大妇女加入到抗日救国的行列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