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桃片糕给了周宝樱一半, 姜雪宁想起来还有点丧气。
她垂首低眸跟在谢危身后进了偏殿。
谢危也不看她,只平淡地一指殿中那张琴桌, 道“练琴吧。”
这时姜雪宁还没什么察觉。
谢危讲话向来不多, 一句话也不说几个字, 她都习惯了。
上回心不静, 这次倒是稍稍静了些。
坐下来弹完之后,她自己还觉得不错,想听听谢危怎么说。
可没想到, 听琴的时候,谢危全程看着窗外, 直到那琴音袅袅尽了,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道“起手时心还太浮, 弹得急了些,中段稍好, 末尾又浮起来。往往你觉着满意之后, 很快便不让人满意了。熟能生巧, 还是当再熟悉一些, 心再静一些。”
姜雪宁瞅了瞅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谢危却道“勾指时太快,弦音急促,须待上一韵的余音将尽时才入。”
于是, 姜雪宁终于隐隐察觉到了
但这个发现与琴无关。
只与谢危有关。
他并不总是笑着的,眼底常含着的那一点笑意常常是礼貌居多,但眉眼只需柔和上那么半分, 便总叫人如沐春风。
完美得无懈可击。
可在这座偏殿里,他是会皱眉的,也会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冷冷地笑着责斥她。
然而今日一切都淡下去的。
不是冷,只是淡。
尽管言行与平日似乎并没有区别,可姜雪宁总觉得好像疏远了一些,隔着一层似的。
这念头来得太快,也太直接。
她甚至都来不及梳理这感觉究竟从何而起,更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循。
思绪一飞,眨眼又回到琴上。
“铮”
姜雪宁按着谢危言语的指点重新尝试了一遍,然而比刚才更差了,不得其法。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少女的目光有一点困惑,似乎想要开口再问他什么,但又不大敢开口。
谢危于是想,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有些怕自己的。
学琴这件事,说总是没有用的。
他移步,到姜雪宁身旁来,轻轻将那一卷书搁在了她琴桌边上,下意识俯身便要将手指搭在弦上。然而当他倾身之时,宽大的袖袍垂落在少女纤细的手臂旁,于是顿了一顿。
桃片糕的事回到他脑海。
她把他当什么人呢
又或者,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呢
神情未变,谢危直接伸手将琴往旁边挪了挪。
同姜雪宁的距离便拉开了。
搭着眼帘,抬了手指,勾着弦弹了方才那一段,他才将琴还给她,道“再试试。”
这回离得近,听得也清楚。
姜雪宁大约明白了。
她试了一试,果然好了不少。
只是抬眸注视着谢危从琴桌旁走过的身影,她却越发觉得方才划过心间的那种感觉,不是错觉。
克制,疏离。
这种保持着距离的感觉,不管是比起往日的含笑责斥,还是比起往日的耳提面命,按理说都会让她轻松不少。
毕竟一开始她就是想远着谢危的。
可眼下,轻松之余,却觉得哪里不对。
但往细里一想,又不知具体是哪里不对。
如果说这短短的一日或恐还是她的错觉,那接下来的这几天,这种“错觉”便渐渐加深成了一种真正的感知。
是真的疏淡。
文一样的讲,琴一样的教,谢危还是往常那个谢危,还是那个满朝文武所有人都熟悉的谢危。可他没有什么脾气了,姜雪宁对着这般的他便连那少数的一点任性顽劣都不敢显露;偏殿里再也没有闲吃的糕点和零嘴,连茶他都几乎不沏了,更不用说像前几次一般叫她去喝了。
这种感觉,像是什么
就像是一个人迈出来,又往后退了一步,回到原处。
姜雪宁无端地不大舒服,也不大自在。
她的直觉告诉她,该是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暗中发生了,也或许是自己无意间做出了什么不对的举动,可二人的接触拢共就那么多,她实在无从想起。
每每对着谢危想要问个究竟时,又觉矫情。
明明一切看上去都无异样,叫她从哪里问起呢
加上勇毅侯府燕临冠礼之日渐渐近了,旁的事情,姜雪宁也就渐渐放下了,没太多的心思去想。
上一世她为燕临准备了生辰贺礼,可最终没能送出去;
这一世她准备了相同的贺礼,只希望能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将之交到那少年的手中。
在又一次出宫休沐的时候,姜雪宁甚至不大来得及去过问尤芳吟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径自吩咐人往城西的铸剑坊去。
话本子里总写宝剑要挑明主。
可事实上真正能铸好剑的都是匠人罢了,剑给何人从来不挑,能许重金者自为“上主”。
很显然,这位他们并不相熟的“姜二姑娘”便是这样一位腰缠万贯的“上主”。
早在半年之前,勇毅侯府小侯爷燕临的冠礼便已经引得大半座京城翘首以盼,不知多少有闺秀待嫁的人家等着那少年加冠取字的一日,各处为人说媒的冰人们更是早早准备好了花名册,就等着冠礼之后把侯府的门槛给踏破。
然而如今的光景,却是谁也没料到。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过去,昔日显赫得堪与萧氏一族并肩的勇毅侯府,已是危在旦夕,随时有阖府沦落为阶下囚的风险。往日是众人到处巴结钻营,唯恐小侯爷冠礼时自己不在受邀之列,徒受京中耻笑;如今却是一张张烫金请帖分发各府,要么闭门不收,要么收而不回,生怕再与侯府扯上什么干系,惹祸上身。
人情冷暖,不过如是。
仰止斋内诸位伴读除姜雪宁外,与燕临几无私交,原本大部分都是趋利避害不打算去的。
可架不住沈芷衣要去。
非但要去,她还要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去。
众人都是长公主的伴读,一听沈芷衣说要去,便有些犹豫起来,接下来又听萧姝说自己要去,其余人便都被架到了火上,不去也不好。
大家伙儿一商议,干脆都陪沈芷衣一块儿去。
如此便是将来出事追究起来,也与她们背后的家族无关,只不过是她们一帮小姑娘陪着长公主殿下去罢了。
所以,在十一月初八这一日,众人结伴乘车,自宫中出发,一道去往勇毅侯府。
沈芷衣本说要与姜雪宁一道走,但临出发前又被萧太后叫去,只好让她们先去,自己晚些再到。
这一来,姜雪宁便刚巧与周宝樱同车。
经过上回“借糕点”的事情后,两人的关系便近了不少。但陈淑仪、姚惜等人好像很介意周宝樱对姜雪宁的好感,老怕这小姑娘被她这狐狸精给拐骗走了似的,甭管是在奉宸殿进学,还是在仰止斋小聚,都把周宝樱给拽着,对姜雪宁十分防备。
周宝樱也糊里糊涂,对这些好像没所谓。
反正嘴里有东西吃,手里有棋下,便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折腾地坐上一整天。
这回居然同车,周宝樱还手舞足蹈高兴了一阵。
毕竟上回的桃片糕太让人记忆深刻了。
才一上车她就抱住了那大大的引枕,巴巴问姜雪宁“宁姐姐,她们都不让我跟你说话,也不让我来找你,这些天可差点馋死我了那桃片糕,还有没有呀”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雪宁也念叨好几天了呢。
只可惜这既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家厨子做的,更不是宫里御膳房做的,谢危这些天也绝口不提除了学琴、学文之外别的话题,就好像他与姜雪宁之间,除却师生关系外,的确没有什么旁的关系了。
不过
这好像也是事实。
所以姜雪宁越发不敢过问什么,只恐又有哪里做得不对触怒了他,又或者对那口腹之欲上的事情表现得太热切,招致他想起旧事,忌惮上她。
此刻她坐在车内,也有些无奈,淡淡地笑了一笑,回周宝樱道“没有了,就那一些,分过一半给你后,剩下的我都吃了。”
周宝樱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愁眉苦脸,小声地抱怨起来“早知如此,当时谢先生拿走的时候,我就不该那般大方。连我自己都没吃几片呢”
“谢先生”
姜雪宁忽地一怔。
“你说谢先生”
“啊。”周宝樱点了点头,有些茫然模样,接着又瘪嘴委屈起来,道,“宁姐姐你不知道,你上回给我的桃片糕,我拿回去吃了几片,剩下的那些,晚上睡之前数了一遍才装进纸袋,想留着第二天再吃的。结果没想到第二天偷偷跑到殿外吃的时候,被谢先生撞见。”
姜雪宁终于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
周宝樱一张包子脸还有些气鼓鼓的“我都没想到,谢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他问起桃片糕,我又不能不回答,入宫读书之前爹爹还教过要尊重师长,我便请他尝一尝。原以为他只拿一片,哪里知道他把剩下的全拿走了,还问我有什么不对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吃”
“”
姜雪宁浓长的眼睫搭了下来,一时竟有些恍惚。
马蹄声哒哒,车厢轻轻摇晃。
尘封在她前世陈旧记忆里的那些事,忽然渐渐在迷雾中变得清晰起来。
君子远庖厨,便如有些地方女子进不得祠堂一般,是世家大族最森严的规矩之一。
谢危是君子,是圣人。
但那时她还只是个乡下野丫头,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懂这劳什子的规矩,听了府里那些来接她的人说的话,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只当他真是什么往京城投奔姜府去的远房表少爷。
遇到山匪之后,他们流落山野之间,不知道其他人音信,甚至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困境。
高山深谷,如同幽囚。
当时谢危病得还不严重,看上去只是有些虚弱,还伴着点从他刚与她同路上京时便有的咳嗽,恹恹模样,不很爱搭理人。
姜雪宁已经知道自己是姜府的嫡女了。
对方却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远房亲戚。
她既怕别人觉着她是乡野丫头入京丢脸,也怕别人因此瞧不起她,是以即便落难了也还想使唤使唤谢危,叫他去摘些野果来吃,打些猎物充饥。
结果当然是使唤不动。
自落入困境之后,谢危便抱着他的琴斜放在膝上,坐在那块坍塌下来的山岩上,看着山岭之间渐暗的天光。
旁的什么声音他都好像听不见。
其实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比落难更严重的事情,好像进了另个世界似的。可姜雪宁那时看不明白,只当此人十分不给自己面子,因此还有些恼羞成怒。
不得已只好自己去了。
这当然不是很下得来台。
但姜雪宁那时也没别的办法,脑袋里转着转着便强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这病秧子走两步就要倒的模样,别说出去抓个什么山鸡野兔,就是出去摘些野果,说不准一个踉跄都能在林野里摔断腿,到那时她岂不是还要琢磨怎么背这人一起走那可划不来。
所以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于是田庄上那些在京中贵人们看来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
冬日山林里并没有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