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痛快了, 但有的是人不痛快。
到现在, 谁还看不出乐阳长公主做这一切是为了姜雪宁
姜雪蕙入宫固然颇为引人注目, 可聪明人都能意识到站在这件事背后的姜雪宁。
在她说出“痛快”二字的时候,殿内不知多少人暗暗黑了脸,便是原来有再好的玩乐心情, 这一瞬间也被破坏殆尽。
接下来沈芷衣还邀了姜雪蕙来一起玩。
众人之中有几人明显是强颜欢笑作陪,萧姝更是从姜雪蕙拿着那方锦帕出现开始, 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入夜的仰止斋, 各处宫灯点亮。
从鸣凤宫中回来,终于到得自己的房间, 这位萧氏一族的大小姐、后宫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在没了旁人关注的情况下,终于放任一切其他的表情在自己脸上消无, 唯余下那种近乎于冷寂森然的平静。
末了抬手轻轻压住额头。
萧姝慢慢闭上了眼,手指的弧度却一根根紧绷, 再睁眼时竟是直接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旁边伺候的宫人吓了一跳, 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萧姝的胸口微微起伏着, 却没有看旁人。
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只是当初偶遇临淄王沈玠时,看见的那一方从他袖中掉落的绣帕,还有今日在姜雪蕙身上看见的那一方
旁人或恐已经忘了。
可她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是姜雪宁, 那个人竟然不是姜雪宁
可谁能想得到呢
在宫内这段时间,沈玠也对姜雪宁处处关注,言语中多有照拂之意,勇毅侯府出事, 燕临更是直接撇清了姜雪宁的关系。
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她。
所以上次自己才会
放在桌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握紧了,萧姝只感觉出了一种阴差阳错的嘲讽不仅没有除掉真正的威胁,反而还露了痕迹,为自己树了一个真正的强敌
姜雪宁终究还是敏锐的。
同一时间,姜雪宁的房间里,气氛就颇为微妙了。
这里经由乐阳长公主一番折腾后,各类摆件早已是应有尽有,香软精致,墙上随意悬着的一幅字画都是前朝名士的真迹。
姜雪蕙是博学之人,一眼就能分辨。
宫人们自然已经布置好了她的房间,不过和其他伴读没有区别。可等应邀到姜雪宁屋子里来看时,便轻而易举发现了二者之间那巨大的差距,鸿沟天堑,于是对自己这妹妹在宫内的受宠程度,有了十分直观清晰的了解。
姜雪宁已经换下了那一身繁复的宫装,只着简单的天青缠枝莲纹百褶裙,连先前费心绾成的发髻都打散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有几缕被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缠着,打成了卷儿。
她只用着点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姜雪蕙。
姜雪蕙坐在她的对面,倒是平静如水,道“你让我入宫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姜雪宁面前摆着一张琴,却不是蕉庵,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琴。
她伸出手指来轻轻拨弄了一下。
听见那颤动的音韵时,才好整以暇地道“都到这宫里来了,也确带了那一方绣帕,大姐姐要说自己半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入宫,可也太虚假了些吧”
姜雪蕙于是低头看那方绣帕,便轻叹了一声“你对我有多恨,我们关系又如何,你我再清楚不过。要说你是想来帮我,我断断不信。”
她的眉眼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像婉娘。
姜雪宁看着,拨弄着那琴弦的手指停了一停,想起来的却是自己上一世因嫉恨眼前这人做出的事情在无意中得知临淄王沈玠暗中属意于那绣帕的主人后,她便想方设法地阻挠了姜雪蕙参与选妃,自己却拿了这一方绣帕,再一次与沈玠“偶遇”。于是她抢了姜雪蕙的姻缘,当了临淄王妃,更成了皇后,彻彻底底将自己恨的这个“姐姐”踩在了脚底下。
但最终快乐得意吗
好像没有很快乐,也没有很得意。
姜雪蕙照样过得很好。
有时候,姜雪宁甚至在想她抢了姜雪蕙的姻缘,姜雪蕙到底知道不知道
从头到尾她都没能向她炫耀。
因为她选上临淄王妃后不久,姜雪蕙便远嫁离开了京城,她也就没有了告诉这位姐姐实情、向她炫耀、引她仇恨的机会。
“你知道我不会帮你就好,这宫里面步步凶险,有些人误会了一些事,把本该施展到你身上的手段,用到了我的身上,可不差点没了小命”姜雪宁嘲弄地一勾唇,回想起今日看见萧姝那骤变的脸色,真觉得爽快,“有人今日看见你带着那方绣帕来,脸色都变了呢。想来姐姐日后在宫中的日子该不会很如意。我么,自然是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了。”
换了旁人,未必能猜到那回到底是谁陷害。
毕竟一切都没什么端倪。
可萧姝倒霉就倒霉在遇到的人不仅是姜雪宁,更是重生的姜雪宁。如今还没有什么人知道萧姝对未来皇后之位的觊觎,可姜雪宁上一世同她斗得你死我活,却是一开始就知道那张看似高高在上的面孔下,也隐藏着勃勃的野心和熊熊的。
蛛丝马迹一串,想不怀疑到她身上都难
姜雪蕙闻她此言却是立刻想起了前些日的听闻宁姐儿在宫中被构陷与天教乱党谋反之言有关,险些就没了性命
心底顿时凛然。
直到这时,她才隐约明白起来那件事,竟然与自己有关
姜雪宁自然可以告诉她前因后果,好让她对萧姝有所警惕,可毕竟她对姜雪蕙无法不介怀,且这位姐姐也的确不傻,她没必要说,也懒得去说。
是以岔开了话题。
她一面摆弄着自己的指法,想着明日去谢危那边学琴可千万不能出差错,嘴上却是漫不经心道“你知道自己丢了的那方绣帕,落在谁手里吗”
姜雪蕙定定地注视着她,最终还是垂了眸,慢慢道“大约知道。”
“铮”
姜雪宁手指轻轻一颤,连带着那琴音都跟着颤颤。
她豁然抬手回望着姜雪蕙,目光却陡然锋锐,像是要在这一刻将她看穿
知道
姜雪蕙竟说自己“大约知道”
如果她这时候已经知道了,那上一世她拿着她的绣帕去与沈玠“偶遇”,并且抢走了她的姻缘,姜雪蕙该也是知情的
可她从未发作
姜雪宁甚至以为,她从头到尾不知情
“怎么了”
姜雪蕙本以为这位向来仇视自己的二妹妹,做出今日一番事来,应该已经对事情的全貌有所了解。可为什么,她如实回答之后,宁姐儿却反而露出这般神情
她不很明白。
“”
姜雪宁却是久久没有言语。
垂眸望着自己面前这张琴,只觉得没了一切练琴的心情,便直接伸手把琴一推,冷淡道“我累了,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你请回吧。”
她素来是这般喜怒无常性情,能这般坐下来耐心同她说上一会儿话已是难得,此刻便是下了逐客令,也不令人惊讶。
姜雪蕙虽觉得她有话没说,可自己也不好多问。
于是起身来,也叫她早些睡下休息,推了门走出去。
这一天晚上,姜雪宁再一次没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到奉宸殿上课,宫人们在第二排多加了一个位置,让姜雪蕙坐下,原本的八位伴读便正式成了九位。
来授课的先生们自然都惊讶万分。
因为姜雪蕙是中途加进来的,往日他们教授的课业都没学过,先生们不免都有几分担心。众人中有不大看得惯姜雪蕙,或者将对姜雪宁的仇恨转移到她身上的,虽都听闻说姜家大姑娘不同于不学无术的二姑娘,是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可宫里先生教的东西毕竟不一样,姜雪蕙也不可能样样都知道,是以都等着看好戏,想见她当众出丑。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像是巴掌一张扇在她们脸上
姜雪蕙不仅会,而且什么都会
姜府门楣虽然算不上高,但孟氏却是实打实把姜雪宁当成高门闺秀来养的,诗词歌赋,礼仪进退,竟是无一不精
只是她平素为人不喜张扬,甚少在人前展露,是以少有人知。
如今却因在宫中不得不应答先生们的提问,且因不了解宫廷的情况,不敢有半分的马虎敷衍,拿出了十分的认真,轻而易举便赢得了先生们的惊叹。
现在的先生们和姜雪宁刚入宫进学时遇到的那些可不一样了,经过了赵彦宏的事情,众人大约也都知道谢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明面上不再敢多偏袒萧姝。
姜雪蕙又是姜雪宁的姐姐。
在这宫里谁不知道姜雪宁受长公主殿下的照拂他们倒是有心想要奉承两句,可姜雪宁的学业太差,便是他们脸皮再厚也有点夸不出口。
这下好,来了个姜雪蕙
刚刚合适
一来她是姜雪宁的姐姐,也是被长公主破格选入宫中;二来礼仪周到,温婉贤淑,不会给先生难堪,一点也不像是姜雪宁那个刺儿头;三来学识过人,熟读诗书,实在很是难得。
先生们当然不再吝惜夸奖,对姜雪蕙大加赞誉。
不过短短两三日过去,刚入宫不久的姜雪蕙,就已经成为了奉宸殿里颇受先生们偏爱、赞赏的香饽饽。
原本奉宸殿里是萧姝一枝独秀。
如今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竟是渐渐有些压住了萧姝的光芒,双月争辉,一时瑜亮,实在叫人啧啧称奇。
萧姝是不是高兴,旁人很难看出来。
但姜雪宁素知她秉性。
往日能超然物外,目下无尘,不过是因为没有谁能对她形成威胁罢了。可一旦要感受到威胁,原本高高在上的那副淡然,自然会因为处境的变化而岌岌可危。
所以,只要一想萧姝如今的心情,姜雪宁便觉得心里畅快得不得了
没办法。
上辈子斗了那么久,她这一世偏偏又因那绣帕的误会而对自己下手,自己当然不能对她太客气
更有意思的是,姜雪蕙出身不如萧姝,虽然在奉宸殿里很受先生的喜欢,素日里却无半点骄矜,行止皆平易近人,与总端着点的萧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欢。
连陈淑仪都愿意同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