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沉默,只抬眼看向前方那一片碑林。
落叶铺了满地。
碑林中每一块碑都是六尺高,一尺宽,与寻常的石碑十分迥异,上面刻着的也不是什么佛家偈语,而是一个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更往后索性连名字都没有刻。
只有一块块空白的石碑立在漫山的萧瑟之中。
“如今的朝局如弦在箭,一触即发。牵连了我倒不要紧,只恐此事为有心人利用,害到别的无辜之人身上。”他缓缓地闭了闭眼,想起教中人事,再睁开时,沉黑若寒潭的眸底已是一片肃杀的寂然,甚至透出一分阴鸷,“毁我谋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剑书早看教中那帮人不顺眼了,这时开口便想说什么。
只是眼角余光一晃,已瞥见后山上来了人。
是名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于是才要出口的话便吞了回去。
那老和尚便是白塔寺的住持方丈,法号忘尘,向佛之人都尊称一声“忘尘大师”,今日谢危约了他讲经论道。
他自远处走来,到得潮音亭前时,已看见了阶前狼藉的香灰。
脚步便一停。
谢危人立亭上,先前分明肃杀与冷沉,转过身来时却已不见,唇角略略一弯已和煦似春风拂面,青山远淡,只道“适才剑书莽撞,打翻了香炉,还望大师勿怪。”
剑书“”
忘尘大师合十为礼,只宽厚道“阿弥陀佛,无妨的。”
仰止斋中,稍微有些心思的人一听就知道,方妙既然对姚蓉蓉说出的这两个字有如此大的反应,必然是知道点什么的。
于是都追问起来。
方妙便道“听见义童二字,你们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众人有些迷惑。
姜雪宁则不做声。
还是陈淑仪反应快,眼皮一跳,忽然道“你指的,莫非是义童冢”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啊”了一声,显然也是想起来了一点。
只是此事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她们中大多数人也不过对此有所耳闻,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发生过点什么事罢了,却不清楚当年具体是什么情况。
周宝樱就更为懵懂了,连问“什么,什么事呀”
方妙看了陈淑仪一眼,才道“是二十年前平南王逆党联合天教乱党犯上谋反的时候”
平南王本是先皇的兄弟,十分骁勇善战,在朝中颇受拥戴。
可架不住先皇娶了萧太后。
萧太后的兄长便是定国公萧远,背后是整个萧氏一族,且彼时萧远还娶了隔壁勇毅侯的姐姐,也就是燕临的姑母为妻,大乾朝两大最显赫的家族便由姻亲与先皇连为一体,共同支持先皇,先皇岂有失败之理
所以最终皇位更迭,是先皇取胜。
他登基后便将平南王远派去了封地。
孰料平南王并不甘心,暗中养兵,竟与在百姓间流传甚广、吸引了许多信众的天教勾结,势力越发壮大。
二十年前便与那天教教首一道,挥兵北上,直取京城。
重兵围了整座皇宫。
先皇彼时正在上林苑行猎,倒因此避过一劫,被上林苑精兵护着一路向北远逃。
然而当时还是皇后的萧太后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沈琅却还留在宫中。
“说来这事也奇,平南王的精兵与天教的乱党杀进宫来,却没见着太后娘娘与圣上的踪迹,所以怀疑是宫中有密道,让他们逃窜出宫了。”方妙说到这里时,声音顿了顿,神情间已浮现一丝隐隐的恐惧,“但叛军已然围城,太后娘娘与圣上若此时从宫中逃出,必要经过各处城门才能出城,是以立刻派重兵把守城门,一个人也不放出。平南王对先皇恨之入骨,不找到太子殿下不肯罢休,便派人在京中挨家挨户地搜,凡家中有四岁以上、十二岁以下或高过三尺的男童,全都抓了起来”
众人听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
姜雪宁已觉得有些反胃。
方妙的声音有些艰涩,然而冥冥中却有一股力量推着她往下讲,仿佛这件事该当让许多人知道一般“当时京中已经有许多百姓风闻战祸提前逃出,可京中依然有不少户人家,所以抓起来的男童足足有三百多人。太子殿下当年大约八岁,平南王抓了宫中曾伺候过殿下的宫人来辨认,三百余男童中却无一个是太子。平南王于是大怒。京中已围成铁桶,他不信人还能插翅飞了,便传令全城,若有人藏匿了太子,最好早早交出,否则便将那抓起来的三百余男童尽数屠戮。”
周宝樱以前该是从未听说过此事,一双眼睛已经瞪圆了,轻声追问道“后、后来呢”
方妙脸色有些发白,只道“后来定国公与勇毅侯援兵急退叛军,重新打开紧闭的城门入京时,只看见一片尸首堆积成山,全叠在宫门口。下了三天的大雪盖上把人都冻到了一起,血凝成坚冰,拿了铁钎都凿不动,凿一块下来兴许还连着人的皮肉,便不敢再动。等雪化成了水,人都烂了”
“呕”
先前一直在旁听着没说话的姚惜终于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从屋内奔了出去。
其他人的面色也都十分难看。
方妙自己胃里其实也一片翻涌,想起今日慈宁宫里的场面来,越发战战兢兢“再后来,这三百余孩童都被先皇下旨厚葬,立碑于白塔寺,乃是为救太子而死的义童,于是白塔寺碑林又称作义童冢。听说当时定国公府年仅七岁的小世子也在其中”
算起来,那该是萧姝兄长。
只是论出身比如今的萧姝还不知高出多少毕竟定非世子除了是萧氏之子外,其生母还是勇毅侯燕牧的姐姐,乃是前所未有,由两大世族共同孕育的血脉。
清远伯府虽然没落,可这一桩尤月也是有所听闻的,难免出来显摆“说起来,当年的燕夫人丧子后伤心欲绝,当年便与定国公和离,回了勇毅侯府,不久病逝。燕氏与萧氏似乎也是这件事后,才没有往来的。”
姚蓉蓉顿时“啊”了一声。
她十分惊讶的模样“那这么说,萧大姑娘竟是继室所出”
“砰”
她话音刚落,厅前那扇半掩着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撞到墙上,震得一声巨响,吓得所有人回头看去。
竟是萧姝立在门口。
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只寒声道“都在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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