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浮沉默了,杨氏家族虽然趋利,但这股不服输的觉醒精神还是很值得肯定的。
为何从古至今,官府一直在“重农抑商”、“以农为本”呢?究其原因,还是生产力发展的限制。在生产力低下的农业社会,人口不断增长,耕地总体不变,甚至还在向上层社会集中,很多普通老百姓身无长物,无立锥之地,无片瓦遮身,甚至吃不饱穿不暖,因此造成反叛和王朝动荡。于是统治者认为,农业是国家的根本,而那些从来不参加农事,来往各地,把东城的低价商品高价卖到短缺此物的西城,平白获得了其中的差价而过上了好日子的商人是致使国家不稳定的罪魁祸首。清高自傲的士人们则认为,商人奢侈富贵、好逸恶劳的品性会影响更多人,使得他们无心农事,一心投机,导致土地无人耕种,国家陷入粮食危机,最终国破人亡。
这种逻辑看起来十分自洽,于是千百年来的人们深信不疑,热衷于打压商业的发展,官府收不上平民的税钱?没关系,在商人那里再搜刮一把,反正他都赚那么多了,我拿一点是为国家好!各级官府都这么想,就连山匪强盗也是这么想的。
但她不能如此解释给杨月娘听。
于是她说:“商人其实对国家的富强和稳定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百姓们之所以能够安居乐业,不仅仅依靠农业,你可知,大宋一年的商税是多少?而这些商税,又用来修了多少道路、沟渠、水利工程?不说国内,仅仅是市舶司对海上船舶收取的税款,一年就可以达到五十万贯左右。我们能够佩戴玛瑙、水精、象牙的饰品,能够得到海外的优质香料,甚至,占城稻引入长江和两淮地区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这种优质稻种早在唐末五代就在福建路被广泛引种,它耐旱耐涝,生长期短,可以提高粮食产量,最早是由往返占城、安南的闽商带回来的。如此利国利民之大功德,难道不是我们商人的功劳?”
众人都被她的话震住,低头沉思,除了二娘,她们都在刘夫子处学习,刘夫子常让她们看《食货志》之类的史书,在王浮说出刚才那句话之前,大家都不能理解夫子为何这样做,以为他是想让学生们懂得茶米油盐的价格变化,从中悟出持家之道,如今王浮这么一说,她们似乎想起来《食货志》中的各类记载,农业固然是国家的根基,但一个国家的繁荣富强还是从商业上体现的。唐代万国来朝,长安住满了来自各个国家的商人,他们将其他国家的东西带到了大唐,极大地丰富了今人的生活,这也是商业的作用。
王浮又说:“尽管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却没有多少人懂得,或者说,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佯装不懂。月娘姐姐,抱怨商人地位低下是没有用的,在很长的时间内,这种歧视商人的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
杨月娘怆然:“那我们就没有活路了吗?”
王浮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不过她可以略微指导一下杨华。
“月娘,你家的事情我帮不了忙,像时下许多大商人一样,在朝堂上有靠山或许能稳当些。我有一个办法,如果你爹爹愿意冒险,可以由你们杨家牵头,在川地甚至整个大宋建立起行会,三百六十行,我们商人可以成立商行,把商人们团结起来,制定我们各自的行业标准,同时保护我们名下的商人权益,必要时,可以派人同官府谈判,请求略微降低商税,或者改进收税的方法,让我们的钱不被官府层层盘剥走,而是能进入国库,这样官家得到了好处,看到了商业的潜力,或许能答应我们降低商税的请求。另外,对你提出的各地收取的过关税,我觉得可以由商会和官府通力合作,直接对货物数量、质量等划分等级,什么品级的货物收多少税都上报官家,在我们售卖出商品之后,由户部查验账本,逐一收税。”
她顿了顿,又说:“这是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也是一件不成功便成仁的险事,不论在何时何地,纠结大量的百姓反抗官府,都有可能掉了脑袋。但若是商行的确能够把商人们团结起来,起到很好的约束作用,高层人员不贪污腐败,一心为大家着想,底层商人能按时按量缴纳税款,不逃税漏税,官府得到了好处,未尝不会同意大家的建议。”
“好!”突然屏风后传来一声喝彩,声音颤抖,十分激动,转瞬间就走出来一个身长八尺,健硕精神的中年男人,身着绸袍,头戴方巾,十分儒雅的打扮与他本人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中年男人走到王浮面前,深深一揖,说道:“小友真知灼见,让杨某茅塞顿开,可叹我等八尺大汉,竟不如你一个垂髫小童有见识、有胆略,杨某惭愧!”
“杨伯伯不必过誉,我只是思多想多,日夜绸缪才想出这样的办法,‘风物长宜放眼量,登高望远天地宽’,跳脱出我们自身利益的囚笼,或许能看得更多、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