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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十二堂课

经纬书院门口这条街惯来是安静的, 不算什么宽敞的通衢大街, 来来往往的人也少。

大清晨的, 街上更是连个来往的人影的没有。昨儿深夜下了场薄雨, 现在天空放晴, 日头跃出大半已能见天光。

于虞是捧着满腔子热切出的门,要是搁在以往, 她额头变成这个肯定得耍着赖的,死活不去书院。

可打张先生来了,往日没滋没味的堂课也有了意思, 她还认真的背了《过秦论》。

眼下瞧着这幅景象,于虞直接懵在了原地, 脑海里乱糟糟,失落的滋味一点点积上来, 叫她不知所措。

她怎么从来没想过, 张先生这个年纪……会有放在心头的人

“于虞”张休复先开的口, 他听见脚步声就侧过头,只瞥见衣角就把人认出来了。

“先生……”于虞脑子还是团浆糊, 顺着声音往前走, 走到离两人一丈远的地方, 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往后退一步,低着头不吭声了。

于虞肿了个包的额头太瞩目,张休复一眼看见,视线再往下一移, 少女纤细白皙的腕子上青红的勒痕比昨日还明显,不像上过药的样子。他刚要开口问,想起生火那遭,怕小姑娘觉得自己有嘲笑的意思,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回去,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便反身给于虞把书院门打开。

倒是邓雪芙掩着笑打招呼:“这是你的学生啊,姑娘长得真好看,不知道日后便宜了哪家的小郎君。”

张休复背对着人正在开书院门锁,他清早过来恰好碰见老同窗,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回过头瞧于虞低着头没说话,只当她不好意思,温声道:“就是个小孩儿,哪儿懂,你跟她提这些叫她怎么回”

隐隐有份护犊子的意思,邓雪芙听出来,诧异的看他一眼。

于虞埋着头,下嘴唇靠里的唇肉被她咬住了。

本来还能忍住的情绪被张休复一句话打破了壁垒,小孩儿,又是小孩儿,她现在对这个词实在是敏感得紧,仿佛无形间拉开了她和张先生的距离。

她悄悄攥紧了手,仰头嘴角费力的扯出个勉强的弧度:“这是师母吧,我……”

“别瞎说。 ”话未说完,就被张休复疾声截断了,神情里带了几分严肃。

于虞只觉思绪纷乱,她微磕眼,把直冲鼻腔的酸涩忍下去,扎耳洞的痛感一同泛了上来,没完没了的折磨着她,耳根都烧红。

张休复看小姑娘又埋下了头,觉着是自己方才严厉太过,又添两句解释:“于虞,我们俩不是你想的关系,你这话随随便便说出口,于人姑娘家的清誉有碍。”

“……对不起。”于虞手上狠狠掐了自己,掌心都勒出道发白的痕迹,声音也越发低下去,像烧红的炭泼了冷水,光亮和热度一同被熄了。

哪怕现在不是又怎么样日后呢这女子梳的可是姑娘式发髻,显见是没有嫁人的。左右她在张先生眼里只是个小孩,比谁都没可能,这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吗于虞不得不直面自己同张休复的差距。

“对不起。”她又小声说一句,转身快步走进书院,叫别人看见,只当她身后跟了洪水猛兽。

张休复摇摇头,温笑着跟眼前的人解释:“年纪小不懂事儿,无心的,你别见怪。”

“没事儿。”邓雪芙笑着,没见着恼的模样,再看向张休复的眼神多了两分调侃:“那我先走了,中午来找你拿书,”

“好。”张休复颔首。

邓雪芙是买早点回家路上看见张休复的侧脸,想起镇上人传他回乡了,便跟两步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

说起来张休复,她年少时可是倾心得很,但暗示了那么多次他都没半点反应,姑娘家的到底矜持,拉不下面子来明讲,也就不了了之了。

邓雪芙现今年岁也不小了,前几年,原本家里已经给她筹备着嫁人,连请期都定下了,结果她阿娘突发恶疾,要守孝三年,亲事便拖到了现在。

所幸她夫君同她是一个书院出来的,感情也好,三年而已又不是等不到。眼下婚期在即。

今儿遇见张休复,两人也是几年不见,今日又是中秋节,便商量着叫上她夫君,几人一同吃个饭叙叙旧。

邓雪芙转身要走,突然侧回头道:“赶紧回去哄哄小姑娘吧,看把人家凶成什么样了……”

“没事儿,她性子好……”他刚才很凶

“呿。”女子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嘲笑:“你懂什么反正我话说到这儿了,不哄啊,你日后别后悔。”

说罢转身走了。

她哪里看不出来,小姑娘方才的表现明显是翻了醋罐子,张休复虽然人木讷了些,但性子好,最关键是这幅皮相着实好看,有姑娘爱慕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叫她诧异的是张休复,话里话外都是护着人的意思,她怎不知道书院先生连学生平日怎样都要管。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偏偏这俩人自己还不明了,当局者迷啊。

张休复还是没哄成,他前脚进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后脚学生纷纷到了书院。

于虞在案上趴着,下巴拿胳膊垫了,神色恹恹的没有精神,眼神呆呆的盯着案角,额头那个肿包倒是瞩目。

蒋谢是跟在楚笙笙身后进的讲堂,俩人在路上“偶遇”了,当然这是江晓焕的说法,尚且存疑。

他瞧楚笙笙自个儿一人,便没皮没脸的赖上了。

甫进讲堂,蒋小公子就没忍住的笑出了声。不怪他想笑,于虞和江晓焕一人头上顶了个肿包,瞧上去实在滑稽。

于虞正在出神,没有在意,楚笙笙却看出她情绪不佳,反手拧上了蒋谢的胳膊,拧着那块小臂上那块肉转了半圈才松手。

蒋小公子这下可算是止住笑了,脸色一僵,伸手摸上楚笙笙掐在他胳膊上的手,温软的一只小手被包在掌心,他简直不想松开。

书院里那么多人呢,楚笙笙嫌丢人,一下把手甩开了,扭头坐下。蒋谢摸摸鼻子,自认理亏,老老实实回了位置。

一上午,江晓焕的视线若有若无的往于虞这儿瞟了好几次,旁人都笑他俩头上的包,他心里却是窃喜的,连昨日挨打的气儿都消了。

更不用说,于虞整堂课,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张休复。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这结果是乐见其成的,江小公子高兴到什么程度堂课间隙破天荒的跟于虞说了句话,是好声好气带着“破冰”诚意的那种。

“于虞,刘瑶没事儿吧”

于虞在出神,眼前突然多出片阴影,正要抬头,耳朵里又灌进这么句话,直接蹙起了眉。用打量什么怪物的眼神看着江晓焕,纳闷道:“你今儿怎么了吃错药了还是鬼附身”

她虽然知道了江晓焕之前提醒的意图,可面对他的莫名关切还是不自在,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存了什么歪心思,没准儿更大的算计还在后头。

两人声音都不算小,离得近的几人听见了,于虞一回话都笑了起来。

江晓焕脸腾得一下烧起来,气咻咻的甩了袖子回到自己座位上,一句“你别不知好歹”说的半分气势也无。

“莫名其妙……”于虞嘀咕一声,自顾自的翻眼前的书,簪花小楷打眼前一行行的遛过去,实则半个没记住。

约莫是八月十五的缘故,大家都盼着回家过节,没有哪个的心思还在书上,是以,这个上午显得格外难捱。好不容易盼到下课,一个个撒了欢儿的往家跑。

下堂课也就几息的功夫,讲堂里的学生都窜得不见了人影,张休复笑着摇摇头,低头专心做讲义,直到听见有人敲门才停笔。

“怎么是你”一开门看见的是顾钧。

“嗨,你这人什么态度就这么不待见我”顾钧一副遇上负心汉的表情,瞪大了眼,倚着墙根儿的脊梁都直起来,随后解释道:“闵明不放心他没过门的媳妇儿来见你,就托了我过来……这饭不蹭白不蹭。”

至于他为什么不放心……当年谁不知道,邓雪芙搁在心头的人是谁。

张休复却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当闵明介意邓雪芙单独见外男,锁了门便跟着人去了聚景楼。

张休复这边,老同窗聚首好不热闹,于虞却在家里难受得很。

到家吃完饭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回屋拆了昨天下午辛辛苦苦做的燃灯。

她心情烦,拆的也暴躁,白皙的指尖被做支架的竹篾划了好几道口子,刚开始试不着疼,直到见了血珠点点溢出,疼才慢慢涌上来,连带着胸腔里那颗脏器也疼得紧。

于虞昨日为了做这对燃灯,费了好大的力气,竹篾是认真挑了最结实的,不光结实还要够轻,外面涂上防火的红漆。

天黑得看不见人影,她还点着蜡烛在塌边糊灯纸,鹤儿劝了好几次叫她先休息,她也没听。先下看来不过是自我感动的戏码罢了。

好好的对燃灯被拆了一个,剩下那个瞧上去孤零零的。于虞还没来得及后悔,屋外传来脚步声,她赶忙把两个燃灯一同塞到锦被里,地上团巴的灯纸也一并塞进去。

再把系着帐幔的带子撸开,拾起床头那卷书,她之前背《过秦论》时顺手放在枕边的。悠悠然翻了几页,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可她怎么骗得过许氏。

许氏晌饭的时候就看出她不对劲,这阵儿瞧她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没绷住直接笑出了声:“行了,你跟我在这儿装什么呢”

她挨着于虞坐到塌边,把自家闺女手里的书抽走,柔声道:“怎么了跟阿娘说说。”

短短一句话勾的于虞满腹委屈都涌上来,连锦被里藏着东西都忘了,慌都不记得慌,闷头扑到许氏怀里,伴着衣料摩擦的细碎响动,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不要喜欢他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许氏素手搭在女儿头顶,也不问为什么,有一下没一下的顺她的头发。

于虞小声补充:“他有什么好,我才不要喜欢他。”

“嗯……”

“比他好的人多了去了。”心里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她鼓着腮帮子,情不自禁说出了口:“比他好的人多了去了,我怎么偏就喜欢上他。”

许氏摸上于虞蹙起的眉,一点点抚平了:“傻孩子,你还小不明白,这世上万物生长皆有原由,唯独情之一字不知所起。”

“呜……”于虞喉咙发紧,眼角的泪被这句话逼出来,呜呜咽咽的抱着许氏不肯撒手了。

蝉声阵阵,日光穿过镌花的吊床投在母女两人脚下,没多久,屋里的抽泣声也平复下来。

张休复吃完晌饭已是申时初了。

原因是顾钧提议喝酒,张休复想起于泰和说过的话,便喝杯想要试试,只一盏,他便醉倒了足足一个时辰。

后来顾钧了解因果,不由分说给他要了两碗醒酒汤,一并喝了,管它有用没用的,提前能挡点儿是点儿,要不去了人家家里一杯倒,看上去像是不给面子。

张休复从聚景楼出来,买好月饼吃食,带去清水路,到了才发现这些东西的于泰和早便买好送来了,院子里收拾得齐整,门口灯笼也挂上了,一堆人忙里忙外的热闹。

他没停留多久,几句话的功夫便离开了,回家带着昨儿提前备好的礼品准备去成渝镖局。

平阳县街上中秋的氛围已经很浓了,集市里舞龙的杂技的都耍起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路经上次买耳丁香的首饰铺子,张休复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呦,客官,您这次来看点什么”首饰铺老板一眼就认出这个皮相出众的年轻人,好宰得很,要得比市价高他也不知道,价都不讲,一看就是个刚坠进情网里的傻子。

最关键的是还不差钱。

张休复眼神从柜上列好的耳坠子上一一扫过,指着对玉坠子温声道:“烦您把这对取给我看看吧。”

“哎,好。”老板痛快应下,把耳坠子连带盒子一同取下,递到男子手里,胖到满是横肉的脸上挤出个谄媚的笑脸,笑呵呵的开口:“公子好眼力劲儿,这耳坠子是刚收来的,哎,您看这玉,顶好的成色,别家啊可都没有。”

天花乱坠的夸,恨不得把这对耳坠子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耳坠子是水滴的样式儿,绿光流动似水波,确实是好玉。

张休复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东西,想起于虞精致小巧的耳垂,戴这个肯定是顶好看的,他自个儿都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为了兑现承诺,还是纯粹想看于虞戴他送的耳坠子。

或者说,他下意识避过去,不想这个问题。

张休复抬起眼,客气道:“就这对吧。”

老板脸上的笑压根儿克制不住:“这对成色好,价钱要高些,二十两银子,您看……”

“就这对。”

他说什么来着好宰得很。

“哎,好。我给您换个别致的匣子装。”老板把耳坠子拿到手里,去柜子后翻翻捡捡,找出个巴掌大的红木匣子,上头绘刻着莲花。

他利索的换了,刚要递给张休复,突得一拍光亮的脑门,想起什么似得:“您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这耳坠还配了个玉镯子,您要不要看看”

张休复一愣,微蹙着眉沉吟片刻道:“拿来看看吧。”

最后,照铺子老板的话,张休复花四十两银子买了六十两银子的东西,一对耳坠子并着玉镯。

至于原本是什么价,就只有那老板知道了。

中秋夜。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张休复到于家时,天都黑下来了,满月挂在天边,投下莹润的光。

为着方便赏月,许氏把饭席摆到了院子里。

院里支着一人高的葡萄架,葡萄藤密匝匝的爬在上面,下头摆着一方石桌,几个矮凳。桌上有樽精致的香炉,袅袅得生着烟,烟香能驱蚊虫,不然大夏天在院里,饭没吃多少,自个儿倒是先喂饱了蚊子,得不偿失。

热水煮在一旁的架子上,咕噜咕噜的响,茶盏怕进灰,反扣在讲究的楠木雕花茶盘里。

正北边搭了矮矮的月台,用来祭月。

大门敞开着,张休复抬手用指节轻扣两下大门,然而立在原地静静地等。

“张先生来啦。”

出来迎的是于泰和,张休复以为会是于虞,毕竟照她往日那个活泼劲儿……

想到这儿,他不懂声色的把小匣子往袖子里塞了塞,温声道:“于叔。”

不是张休复刻意要藏,实在是……这东西比他提前买好的礼品还要值钱。他之前没想给于虞买耳坠子来着,这下有点尴尬,还是偷偷送好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于泰和揽着肩往里走。

“张先生,你先坐,我去小厨房看看。”于泰和把人带到石桌边,面朝东边粗着嗓子喊人:“闺女,过来给张先生倒上茶。”

于家院子大,他不喊这一声儿,张休复都没看见,东边几株高高的细竹下面,两个小姑娘蹲着,头对头的捣鼓手里的燃灯。

于虞早先就听见了敲门声,埋头整理手头的燃灯,就是不想去迎他,也不知道这人跟人家姑娘约好了什么,这么晚才过来。

她强行压下自己杂七杂八的想法。</p>

听见阿爹喊,于虞不情不愿的侧过头,站起来拍拍手,道:“我知道了,阿爹你去忙你的吧。”

不喜欢他了是一码事儿,招待客人是另一码事儿,当着大人面撂先生面子的事,她可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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