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惜翠只能继续装羞涩,埋头不答。
卫杨氏看起来对她这个儿媳妇颇为满意,又拉着她喝了一会儿茶,吃了些零嘴,叙了些婆媳之间的悄悄话,才将她放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天际飘起了小雪。
雪花晶莹可爱,落在梅梢草叶间。
刚刚从卫杨氏那儿出来,惜翠不太愿意回屋里再拘着,就带着珊瑚在府上四处走了走。
当世的士大夫都爱修私园,卫宗林也不例外。
卫家后院辟了个小花园,虽然不大,但树木山石应有尽有。这个时候,园中的梅树都已怒放,朦胧暗香浮动。
惜翠顺着小径往前,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正站在梅树下,好像在忙活着什么。
惜翠上前一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那正是昨天她才见过的连朔。
他虽然是个马奴,倒也很注重个人形象。正挎着个小包袱,在这儿收集落梅。
一转身,他看见了惜翠,手中的小包袱“啪嗒”落在地上,梅花瓣散落了一地。
“少……少夫人?”
没想到她不过随便逛逛,还能撞见绿帽一号同学,惜翠没在意他面上的吃惊之色,不动声色地问,“你在做什么?”
年轻仆役赶紧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来,收拢了花瓣,“奴在收集梅花配香呢。”
惜翠:“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
少年脸色微红,“是。”
他的身份本不该过问主人的事,但没想到还能见到少夫人,连朔心中极为激动,他不禁问道,“少夫人可是来这儿赏梅的?”
自从少夫人回去后,他日思夜想,满脑子都是女人清冷的模样。
闺中寂寞,恐怕实在难捱。奈何他只是个马奴,实在找不到能接近主人的机会。
今日在这一面,定是上苍的旨意。
问完,连朔忐忑不安地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会怎么说?会不答?还是会斥责他太过失礼?
在连朔期盼忐忑的目光中,惜翠回答了他的问,语气十分平易,“是,闲来无事便到园子里走走。”
短短一句话,却让连朔立时大感鼓舞。
少夫人没有反感他的多话,这就代表着他这副容貌还是有些用处的。
若是攀上了她……
连朔心中砰砰直跳。
将来他就不必再与马为伴,养马为生,终有一日,定能有机会施展他的抱负。
他爹娘为奴为婢一辈子,他从一生下来就是贱籍,就算靠自己的努力识了字念了书,也无用武之地。他不甘心,他终有一日定要摆脱这该死的奴籍,为自己挣来荣华富贵,就算顺着女人的裙底爬上去也无所谓。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喜欢什么。
压下心头的激动,连朔忙躬身道,“夫人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听奴一言如何?”
“你说。”
连朔咽了口唾沫,“马厩里新生了一匹小马,夫人可想去看看?”
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马厩中要暖和不少。虽然气味儿有点难闻了些,但并非不能忍受。
连朔小心翼翼地将那小马驹抱了过来。
小马驹刚出生没多长时间,耳朵短而翘,鬃毛毛绒绒地堆在脑袋上,眼睛乌溜溜的到处转悠,活泼又好动。
小动物都是能治愈人心的。
连朔的确很懂女人的心理,就连惜翠看到他怀里的小马驹,也忍不住笑了。
“夫人若不嫌弃,可以摸一摸这畜生。”连朔道。
手下的皮毛温温热,小马驹眨着长长的眼睫,眼睛水润似有灵性。
惜翠伸手摸了一下,小马驹伸着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掌心。
将小马驹带回母马身旁,连朔望着母子俩,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就全都是套路了。连朔向她讲述了他悲惨的童年。自出生就是贱籍,双亲早亡,他被主人辗转卖了不少回,最终才在卫府安定下来,做了个马奴。
“你认字?”
“认得几个字。”连朔拘谨地说,“却不多。”
紧跟着,他又向惜翠抒发了他的抱负。
惜翠听完,直言道,“以你目前的才学,恐怕考不上功名。”
“我知晓。”连朔道,“说出来也不怕夫人笑话,我想要经商。只可惜我如今却只能待在这儿整日与马为伴,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俊秀少年低落的模样,确实很容易激发女人的同情心。
若是换成任何一个不通世事的姑娘,都很有可能被他的皮囊与悲惨的过往所吸引,怜悯他的遭遇,要想做那个赏识他,成就他抱负的女人。
早已熟知各种套路的惜翠,面上不动声色。
惹得连朔看了她好几眼,似乎有点儿拿不准这位少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眼看时间不早,卫檀生也要回来了。
惜翠没多说旁的,待了一会儿,就要离开。
“我送夫人。”少年殷勤地躬身将她送出了马厩。
惜翠赶到小院时,正好撞上卫檀生从外面回来。
灯笼悬挂在廊下,被风吹得四下摇晃。
卫檀生瞧见她,吃了一惊,温言询问,“翠娘?这么晚了,你去了何处?”
自从接管药堂之后,他每每披着一肩风雪回来,屋外天色都已经大黑。
惜翠走上前,“我一人带着无聊,出去了转了转。”
几年过去,卫檀生他长高了不少,比吴惜翠高出了一个头。
惜翠低垂着眉眼,替他解下大氅,掸去衣上的风雪。
卫檀生身上带着些凉气,眉间、发间都落了不少晶莹的雪花。
青年低下头看着她忙活。
“翠娘?”
“嗯?”
他的手伸向了她发顶,略作停留,又伸到了她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正捻着一根枯黄的稻草。
“你发中有草叶。”
惜翠看着那凝白如玉的指节,心中狂跳,却还是故作不在意地说道,“许是在哪里沾上的罢。”
她已经解下了鹤氅。
和上次一样,卫檀生没有怀疑。
风吹过,卷起指尖的草叶不知飞去了哪里。
他又伸着手到袖间,从袖中摸出了什么。
“此物给你。”
“这是?”惜翠抱着鹤氅,犹疑地看着他。
他手心里,躺着的是一支云纹的玉簪,这和当初扑到的那枝发簪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当初那支是木雕,而这支是以玉雕成,线条明显更流畅,做工也更细致。
看着这支木簪,惜翠几乎以为他已经察觉出来了她的身份了。
而他的神情,却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今日瞧见的,”卫檀生言笑晏晏,“想着或许你会喜欢。”
惜翠接过。
“确实很好看,”她也笑道,“我很喜欢。”
和他共处在同一屋檐下之后,惜翠才知道,他腿上的旧疾,每逢雨雪天气就会发作。
这是当年他在瓢儿山上企图逃跑后被打折了腿所留下的顽疾。
想到当初那个浑身脏兮兮,警惕疏离的小正太,再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笑意吟吟的青年,所有的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将鹤氅挂回衣架上,惜翠往他怀里揣了个暖炉。
室内烧着炭,温暖如春。
卫檀生穿着件素白的单衣,坐在榻上,束发的杏色发带也被取下,缠在腕间,乌黑的发丝尽数散落肩头,意态悠闲。
不知为何,看着卫檀生,惜翠竟然有些心虚。
这大概就是丈夫出去工作到天黑,妻子却刚出轨幽会回来的感觉。虽然她与卫檀生之间还算不上真正的夫妻,但这种感受却奇妙地共通了。
“翠娘?”
冷不防地被喊了名字,惜翠眉心一跳,忙打起精神,“怎么了?”
卫檀生抱着暖炉,笑问,“今日,娘可是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