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其他员工褪去刚才的自豪，也纷纷变得沉默。
直播间里两波人吵得不可开交，鲸鲨馆中气氛焦灼。
忽然，馆内响起广播：“中江海洋世界建园两周年庆典已经开始，现将在各端口同步直播集团总裁邢觉非先生的致辞。敬请观看。”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家不知道的是，就在俞襄被微胖男诘问的同一时间，会场有个女记者“恰巧”也问了邢觉非同样的问题。
“邢总，您曾不止一次在采访中透露，自己修建中江海洋世界的初衷是出于对鱼类的喜爱。那么我想问一下，您允许动物表演这种残忍又背离天性的项目存在于此，是否可以说明，您的喜爱不过是徒有其表？”
“而同时开展着动物表演的中江海洋世界，真的有资格接收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江豚，进行迁地保护吗？”
“这其中是否有官商勾结的不正当交易存在呢？”
女记者态度咄咄逼人，偏偏问出的问题有理有据，环环相扣。
闻言，邢觉非不悦地皱了皱眉。
他为人极爱体面，所以向来不喜在公众场合应付刁钻的记者，毕竟不管怎么回答，这些人都有本事让人下不来台。
因此，一向看中名声的邢觉非对这类人从来都是不欢迎的。
见状，谭磊赶紧拿过话筒：“这个问题先跳过。我们进行——”
牙尖嘴利的女记者不依不饶：“为什么？能解释下吗？还是说，邢总也跟贵司直播间里的员工一样，因为羞愧或者其他情绪，对此无言以对？”
听到这句，邢觉非微眯眼睛，然后起身离席，并示意将这一环节暂停，改为先播放海洋世界宣传短片。
马力趁机会将俞襄在直播途中遇到的刁难，简单陈述了一遍。
男人闭口不言，只侧过头看向大屏幕。
会场LED大屏上正播出的短片里，俞襄的身影穿梭于海洋世界的各个岗位，精神饱满，笑容真挚——谁都看得出来，她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
短片最后，姑娘舞动着曼妙的肢体，幻化成鱼，与背景的蓝色池水融为一体。
邢觉非撤下目光，沉思。
过了会儿，他问马力：“老马，你是怎么想的？”
马力斟酌半天，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动物表演，不应该。”
邢觉非不说话。
一件错的事，不会因为有没有人在做，有多少人在做，有哪个特殊的人在做，就变成对的。
虽然，在社会中屈服于大环境做违心的错事似乎是必不可免的，但邢觉非不希望俞襄在自己的手底下，也要经受这样的屈服，心虚，不情不愿。
他的美人鱼，必须活得肆意自在又坦荡。
至于其他，有人帮她扛。
“将直播信号切到全园区端口。”说完这句，邢觉非稍稍整理了下衣着，再次登台。
而随着那段突如其来的通报，鲸鲨馆用来播放科普片的屏幕，画面切换。
西装革履、浑身散发着精英气质的男人，正身姿挺拔地站在花团锦簇的演讲台旁。他背后的LED屏幕，正定格于俞襄在鲸鲨馆舞蹈时的剪影。
猝不及防地，邢觉非对着台下鞠了一躬。
镜头前后，台上台下，皆是一阵哗然——没人见过这样的邢觉非，就不说口头道歉了，他甚至都没接受过任何不经彩排的采访。
而现在……
半晌，邢觉非终于直起身来。静默几秒，他神情诚挚地说：
“我宣布，从今天开始，中江海洋世界将取消一切性质的动物表演。并且加大资金投入，提升场馆内水生生物的生存环境，不再购入新的鲸豚类品种，现有大型水生生物也将酌情放归，妥善安置。争取将这里建设成国内动物福利最为完善的海洋馆之一。”
“同时我也反省：作为一个商人，我对于生意之外的事物关注不多。说严重点，就是孤陋寡闻、刚愎自用；哪怕在我喜欢的领域——比如海洋馆事业上，也是如此。”
“所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在此恳请台下的各位领导、业界同仁及动保团体，从今往后能时刻对我司进行监督。”
谭磊和马力对视一眼：又是道歉又是撤部的，邢总这是……怎么了？
停顿几秒，邢觉非将放在台下的眼神收回，看向镜头：“最后，我要感谢海洋世界的每一位员工。是你们用自己的专业、专注与热忱打动了我。”
“能与大家共事，是我邢觉非莫大的荣幸。”
等俞襄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下意识地跟着同事们鼓了好几分钟的掌。
“邢总这一下……算是大出血了吧？”
“表演馆那么大的摊子说不要就不要，啧，相当有魄力。”
“俞襄，你是不是提前得到指示了？怎么你前腿刚说完动物福利，老板那边就丢了个配套的大新闻出来？”
“肯定是提前安排了呗，来来来，快刷微博！头条八成又要被我们承包啦！”
……
直播早在邢觉非讲话结束后就关闭了，而那名“动保主义者”大叔，也适时失去了踪影。
俞襄默默地从聚集在一起的人群里退了出来，慢悠悠踱回江豚馆。
偌大的江豚馆里，此时空无一人。
用员工权限打开隔音玻璃门，她趴在水池旁的栏杆上，看着荆荆被人类强行解读为“微笑”的表情，独自发呆。
微博上，中江海洋世界以及邢觉非本人的热度已经爆表，连带着江豚馆和俞襄的个人账号都被重新翻出来。
俞襄暂时没心思凑这个热闹。
“荆荆，你以后的生活会很幸福的，我保证。”
“因为你碰到了一群很好很好的人。”
“我也是。”
她悄声自言自语着，心里莫名地充盈着踏实与满足，同时又觉得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太不真切。
邢觉非说，能与你们共事，是我的荣幸。
俞襄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虽然他和她，一个高高在上掌控全局，一个守着一线亲力亲为，但是像这样为着共同目标奋战的感觉……
太美好。
俞襄很喜欢这份工作，很喜欢中江海洋世界，也……很喜欢很喜欢他。
江豚馆在装潢时做了全隔音处理，这会儿，除了荆荆掀起的轻微水花声，四周一片静谧。
而全馆吸音地垫，让脚步声变得微乎其微。
是以，邢觉非都走到俞襄身后了，她还完全没有察觉。
“它有这么好看？”他探身过来，低声问。
俞襄吓得神色微变：“老、老板。您那边结束了？”
“还没，等下再过去。”邢觉非松了松领带，神色里有掩不住的疲惫，唇角却带着笑，“你刚才表现得不错。”
“您都看到啦？”
“嗯。”
刚刚还舌灿莲花头铁怒怼的俞襄，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邢觉非觑了眼她的表情，轻笑：“以后再有什么意见和想法，直接跟我提。毕竟这方面我关注不多、了解也不深。不要再等着被人找上门来才知道慌，也打得我措手不及。嗯？”
“哦。对不——”
“不用说对不起。”他撑着栏杆，眼神投向池中，“错的是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俞襄得意忘形地歪头问：“既然做得好，您能不能给我加薪啊？”
“……”
邢觉非笑着说了句“小财迷”。
看到俞襄，荆荆热情活泼地甩着尾巴，眼睛圆圆，嘴角弯弯，拍得池水高高溅起，邢觉非的西装上很快就沾了不少水滴。
他没有挪开半分。
两个人并肩而立，一条鱼游弋不停。
谁会舍得打破这完美气氛。
直到邢觉非开口：“它其实不是在笑，对吗？”
“嗯。”
俞襄伸出手逗了逗荆荆，“所以人类根本没办法鲸豚类的表情上来判断，它到底是真高兴，还是装高兴。”
“这样啊。”
邢觉非想，他也不知道俞襄每天是真高兴，还是装高兴。
她表演的时候笑，喂鱼的时候笑，在镜头面前笑，在自己面前也笑；偶尔生气了，稍微哄一哄继续笑；甚至在失落、难受的时候，还非要挤出个难看的笑来。
只除了刚才。
结束致辞，邢觉非回放了一遍直播，头一回捕捉到了俞襄被指责之后的无措慌张，以及羞愧。
他很自责。
这群人的目标明明是自己，却殃及无辜，误伤了俞襄。
俞襄还在专心致志地跟荆荆逗乐，她上半身前倾，手臂忽高忽低，惹得荆荆兴奋异常。
一缕发丝自俞襄耳后垂下。
邢觉非伸出手想帮她把头发挽起，忽地听到一声轻咳：“……邢总，会场那边都准备好了，在催您过去。”
谭磊正表情尴尬地站在隔音玻璃墙门口。
其实他已经围观五分钟，冒死咳了三次了。
将停在半空中的手臂抬高几许，邢觉非学着舒亮的样子，轻轻揉了揉俞襄的发顶。
俞襄不明所以，僵着不敢动，眼睛忽闪忽闪。
“感觉到了么？”他说
“哈？”俞襄不明所以。
某人收回手，笑笑：“我在给你……精神入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