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秋家宅子的萧晋凡自是在找张沉翳。
张沉翳不是个喜欢争斗的人,尽管他是位同三公的尚书令,在朝中仍不算起眼。太子是储君,尚书令管理的是内廷的事务,本来太子与张沉翳有来往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偏偏龙椅上的那位也不知道是病糊涂了还是因为离死越近就越怕被人夺权,不但猜忌太子,还随便拿了件事情就对张沉翳发难。
张沉翳离京的时候龙椅上那位还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然而不到两年的功夫,原本井井有条的内廷已经乱得一塌糊涂。龙椅上那位假装没发现自己的错误,下面也没人敢逼天子认错。
萧晋凡这个“纨绔”不属东宫一派,也不是备受天子宠爱的直臣。他只是不愿意看着大齐乱起来,这才命人寻找张沉翳的踪迹,准备亲自劝说张沉翳,让张倚翠先向天子低个头服个软,再回去执掌内廷。
张沉翳给州刺史的书信里只写了寥寥数语。内容概括来说就是福临镇上的赌坊太无法无天,希望当地的父母官不要轻忽。萧晋凡的人收到了消息,连忙赶到福临镇探访。萧晋凡没等手下继续传回消息自己就先来了福临镇,他本想着乡下人愚昧,见了贵人肯定是问什么答什么。自己在福临镇周围找找总该会有收获,不料一晃三天他什么线索都没寻到。
“张”是大姓,姓张的人数不胜数。乡下人不识字,张章不分。萧晋凡亲赴几处姓zhang的人家自然无一例外地皆是扑空。
算算时间,被萧晋凡甩下的眼线也该追到福临镇并且对他的下落起疑心了。萧晋凡不得不回了秋家。
刚到秋家附近,萧晋凡就见一群人在秋家门口推推搡搡。一身疲惫还没找到人的萧晋凡眉头皱起,本来就很有攻击力的美貌此刻已是锋芒毕现。
“你不让我们拜见侯爷我们都忍了!让你为我汤家的子孙后代说几句吉利话还委屈你了!”
为首的男子蓄着文士须,已经是四十而不惑的年纪,然而他脸上那倨傲的神色却像是十四岁的京城纨绔——换句话说就是愚蠢又幼稚。
“我亦说过,我开口必定只说真话。”
顾凌霄才不管汤大户如何势大。她不想给人改运道,谁都别想让她开这个金口。
“你……!!”
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怒指顾凌霄,一连“你”了好几声。
自打秋家大房和三房伏法,与大房三房勾结的赌坊被查抄,“秋家老太死而复生后借了判官眼能看人福祸,借了阎王口能定人生死”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有段时间秋家新宅的门坎都快被人踏烂了,就是因为听了传闻的人人人都想求顾凌霄给批个命。
改一个人的福祸运道就等于改千千万万个人的命运。像张沉翳张倚翠父女这种她们活着能造福许多人的个例太少,这找上门来的人大多又不是什么正经人——子不语怪力乱神,正经人大多不信什么金口玉言,会想借顾凌霄的金口玉言来改运改命的人几乎都是平时就偷奸耍滑、投机取巧的人。
顾凌霄见多了这种人,这种人为了自己连歪门邪道的事情都会去干,他们才不讲什么良心道义。让这种人好运连连可不就等于让无辜的人噩运不断是以无论谁带多少钱财,提多少宝贝上门,顾凌霄一律拒绝为其批命。
就是县太爷来了,顾凌霄也只是对县太爷道:“大人,实不相瞒。老身这眼睛和嘴不过是借来的东西。能看见的只有人命里自带的东西。”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倘若老身在一个人身上看见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生坎坷,从老身嘴里说出一生坎坷的这个刹那,这人就只有一生坎坷的命。若老身不说,这人身上的气运还有自行转变的可能。”
顾凌霄见县太爷还有些不甘心,又道:“有的东西老身若说没有,那便是逆天,没有的东西老身若说有,那也是逆天。逆天遭天谴……老天爷生起气来可不会一个人一个人地去分辨,所以天谴向来牵扯甚广。大人英明睿智,定然明白孰轻孰重。”
想起洪水、大旱、大寒、蝗灾、疫病、山崩还有雷劈,县太爷肩头一震,他的侍从们也都蔫头耷脑地歇了心思。等顾凌霄嘴里的话又传出去,那些以前和秋家二房说过几句话都能来和顾凌霄攀亲戚的人因为怕被批了个特别差的命,也就渐渐地不再找上门来了。
不想这汤大户也是能耐,颜面都不要了,上门来指着顾凌霄的鼻子就要她给汤家老太爷刚出生的小儿子批个最吉利的命。
对,顾凌霄眼前不足月的襁褓不是汤家七十有八的老太爷的孙子,而是他最小的儿子。
人牙子手里的人口都是活着就行,别说病了不给药吃,就是吃的东西都给得极少。毕竟吃的要花钱,给人吃饱了还得防着人跑。人牙子收了人就往别处走,一来是怕卖孩子卖媳妇儿的人反悔了来追,二来也是怕被卖的孩子媳妇儿自己偷跑回去——这时代会看地图的人都很少,离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基本没法找回家去。
还不满七岁的田桂花连草鞋都没有一双就被人牙子像赶牲口一样带离了自己的家乡,一边要赶路,一边还要服侍人牙子。郊外都是会吃人的野狼野狗,有的地方甚至有老虎,七岁的田桂花听着狼群远远的吠叫连觉都睡不好。
她以为自己迟早会和有的孩子一样死在路上,没料到经过武定村时被秋家人买了下来。
秋家家贫,生了三个孩子还全都是男孩儿。老大铁柱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他的心上人还是镇上秀才家的闺女。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攀亲秀才自然是不愿意的,可秀才要想继续考举人还得有钱财的支撑,这便向秋家要了极高的聘礼。
秋家两口子不敢让大儿子放弃秀才闺女,因为他们都没想过这一生就生了三个全是儿子,大儿子作为最先来到的香火被养得极为娇惯,但凡有一点儿不顺心,就能绝食个三、五天逼着爹娘妥协。
让大儿子娶秀才闺女让秋家花光了家底,可秋家还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还小,能等,二儿子却已经有十岁了,再过个三、五年也是要娶媳妇儿的。老俩口愁得不行,见人牙子带着“货物”在武定村休息,便买了容貌姣好的田桂花给二儿子铁栓做了童养媳。
秋家老俩口对田桂花还算不错,起码是让田桂花吃饱了饭穿上了鞋的。田桂花感恩秋家人,对秋家一家都是尽心尽力。秋铁栓与她是青梅竹马,又是少年夫妻,两人婚后感情是蜜里调油,好得令人眼红。
只是田桂花嫁给秋铁栓的时候到底年纪太小,第一胎没能留住。之后就一直迟迟不孕,秋家老俩口在世时都没能看到二房孙子孙女的脸。
等秋家老俩口都没了,秋家大伯和小叔就不断嫌弃“不下蛋”的田桂花。一年、两年田桂花还能忍,三年、四年田桂花着实憋了一肚子的气。好在她总算再度怀孕,还顺利地生下了孩子。
然而,这却是个不带把的孩子。
生了柳绿的田桂花没气馁,一年半后又生下了桃红。刚生柳绿桃红时田桂花对女儿们还是很疼爱的,她要一心只想要儿子,柳绿和桃红就该叫“招娣”、“招儿”、“盼弟”、“盼儿”之类的.名字了。
只是如此一来田桂花免不了又被大伯和小叔时时奚落。秋铁柱和秋铁牛总把“二房要在你身上绝后了”、“你没弄死女胎让女鬼发觉可以投胎到你肚子里,所以你才生不了儿子!”的鬼话挂在嘴边,田桂花听多了这些鬼话,竟也开始看女儿们不顺眼了。
最雪上加霜的是秋铁栓在外送货时遇上了大暴雨,脚下一滑便摔进了山沟里。等他被人找到,人已经被野狗啃得没了全尸。
秋铁栓是横死,因为不吉利甚至不被允许葬入族墓。田桂花哪里受得了这种打击听到秋铁栓的死讯当即就晕厥了过去,被大夫看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又有孕了。
这次田桂花生下的孩子正是秋宝山。
和两个酷似其母的姐姐不同,秋宝山一看就是秋家人的长相。特别鼻子下巴那一块,活脱脱是第二个秋铁栓。田桂花笃信鬼神之说,认定秋宝山的出生一定是秋铁栓显灵,自此就像着了魔一样宠着家里这个独小子。就是“百里闻香”的秘方都没传给迟早会嫁进别人家的女儿们,就等着传给小儿子。
顾凌霄不是田桂花,她对秋家人没有感恩也无敬畏,她也不能感受田桂花经历秋铁栓的死与秋宝山的生时那种过山车式的大喜大悲。在她看来,柳绿桃红和秋宝山既然都是田桂花十月怀胎后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就应当一视同仁。
另外田桂花的记忆里有几件事让顾凌霄颇为在意。
——秋铁栓真的是一时失足自己摔死的吗都说秋铁栓是路遇大雨,脚滑了才摔进山沟里的。可当时秋铁栓已经把货送到了地方,他是在回程时遇上的大雨。
带着货上路,必须要保证货物不被雨水淹了的商人也未必会在大雨天里走山路,又不是不要命了。秋铁栓性子稳重,当时秋家又无人知晓田桂花已经怀上了身子,秋铁栓没道理等不了几个时辰、一个晚上,非要立刻回到武定村。他的死里透着蹊跷,可惜田桂花没看出来。
且按照田桂花的记忆,秋铁栓死的时候正是“百里闻香”为二房乃至整个秋家带来极大的声誉与利润的时候。
当年买卖田桂花的人牙子是个酒鬼,“百里闻香”的基础酿法还是小田桂花从喝醉的人牙子那里听来的。农村里哪里有什么闲粮糊口都成问题了,更别提拿粮食酿酒。要不是秋家老俩口过世后秋家的财产与田地都被大房和三房瓜分的差不多了,田桂花也不会生出酿酒赚钱的心思来。
酿造“百里闻香”的粮食全是田桂花夫妻两个一口一口攒下来的。酿酒又不是个能一蹴而就的事情,田桂花夫妻花了好些年、忍着饥饿与嘴馋倾尽了心血才酿出第一坛极致的好酒。田桂花拍开酒坛泥封那天,整个武定村的人都闻见了浓郁的酒香,也因此这酒取名“百里闻香”。
二房的“百里闻香”先是卖给村人,有村人拿去孝敬了镇上的亲戚,这才渐渐在镇上也有了名气。“百里闻香”的产量不高,价格却是越卖越高,后来秋铁栓就定期给镇上的酒楼去送“百里闻香”。
那段时光是二房过得最红火的日子。田桂花熬了二十几年才终于过上滋润的生活,不想秋铁栓偏偏这时候出了事。也难怪田桂花会指天咒地,骂这贼老天不给人活路,一颗心也是越来越狭隘。
秋铁栓死后,给酒楼送“百里闻香”的活计就均摊到了秋铁柱和秋铁牛的身上。这两人私底下跟酒楼抬了“百里闻香”的价格,田桂花不是不知道,却觉得自己一家孤儿寡母总是需要男人来撑起一个家的,也就对大伯和小叔私底下的种种揩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房和三房也不跟二房客气,暗地里揩油还不算,还和二房要“百里闻香”的分成。且不知道为什么,外面人人都以为“百里闻香”是秋铁栓写的方子,听秋家大伯和小叔说秋家手艺传男不传女,便都默认“百里闻香”的方子只能传给秋家的男人。
由此看来,若不是秋铁栓出事时田桂花已经怀上了秋宝山,二房的心血直接连锅带灶都得被大房、三房给端走,田桂花会这样偏爱秋宝山或许也不是纯粹地昏了头。
“桂花,这都闹了一天了,你还不原谅宝山”
秋铁柱一脚踏进正堂,脸上的神色在摇曳的火光中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跟在大哥身后的秋铁牛倒是挤出个笑来了,就是这个笑挂在他脸上说不出的猥琐。
“桂花嫂子就饶了宝山那小子吧,他也知道错了。这毕竟是你们二房的独苗苗,你怎么舍得教训他”
顾凌霄耷拉着眼皮没说话,就跟没看见大伯小叔似的。秋铁柱的计划在顾凌霄这里连连受挫,这会儿他又被顾凌霄无视,就跟一壶火油里被扔进个炮仗似的,眼看着就要炸起来了。
“好你个田桂花!你害了我弟弟不说,还想害我秋家二房唯一的香火么!要不是你我弟弟怎么会大雨天还去送货!铁栓没了命,现在你是要宝山也疼死在外边儿么!”
柳绿和桃红都被口沫横飞的大伯吓得缩起肩膀躲到了顾凌霄的身后。秋铁柱却是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
田桂花这女人是个外强中干的耙耳朵,只要把错推在她身上,让她心生愧疚,十有八.九就能让她照着自己的话做。秋铁柱对弟媳的性子再熟悉不过,骂起弟媳来非但没有一点儿心虚,还越骂越找到了攻击弟媳的窍门。
“大哥小弟,”
顾凌霄嘴一张就打断了挑拨母子关系的秋铁柱。
对待许多人许多事顾凌霄都能一笑了之。师尊说她这种性子可以说是淡,因为她不执著不在意;但也可以说是傲,因为她目空了太多的人与事。
只是不论顾凌霄的性子究竟是淡还是傲,顾凌霄都不是那种被人欺辱到头上还能不还手的人。
谁都最好不要惹她,因为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我只想问你们一件事:铁栓死的那天,你们都在哪里”
——萧晋凡与蓬莱县主都属于端亲王一系。萧晋凡这个没有兵权侯爷与张沉翳扯上关系是小,有封地有亲兵几万的端亲王连带着被皇帝猜忌上了那才是山雨欲来。
“恒之所来为何,您是知道的。”
萧晋凡虽然为人纨绔,可对待长辈一向有礼。这也是长辈们都爱重他这个小辈的原因之一。此时他朝着张沉翳一拱手,语气却是有些咄咄逼人:“您就打算蜗居在此,看着天下大乱”
“天下大乱”
张沉翳瞧了萧晋凡一眼,含笑的眼眸像是在说小辈浅薄:“恒之怕是没有见过真正的天下大乱。”
皇帝和太子都要父子相残了,这还不叫天下大乱萧晋凡寒了一张俊颜,表情冰冷得如同结了一层淡霜在上面。
“恒之,百姓并不是我们。只要能一直吃饱能一直穿暖,他们才不会在意那把龙椅上坐得是老子还是儿子。且不光是百姓如此,高门乡绅也是如此。”
身体已经大好的张沉翳负手而立,站在窗前望向窗外高远的天空:“恒之,你知道你父亲为何会马革裹尸你知我为何现在身居此处不愿出”
到底是聪明人,萧晋凡瞳孔一缩,已然明白了张沉翳的意思。
“……是恒之思虑浅薄了。”
萧晋凡再度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