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您就服一粒吧。”
露儿不明白夫人怎么从祠堂回来之后就再也不愿服上一次药。别说是黑乎乎的浓稠汤药了,就是这种不苦不难吃的药丸她都不愿再服一粒。
顾凌霄无声轻叹,将将止了咳嗽才道“……这都吃了多久的药了?我这身子还不是每天都比昨天变得更坏一些?……想来吃再多的药,我这病也不会有什么起色了罢。”
“夫人您千万别这么想!”
哽咽着的露儿已经快掉下泪来了。
“就是啊夫人!药还是得好好吃人才会好呀!”
珠儿连忙接下话柄,把药递到顾凌霄嘴边劝道“这药若是不好,咱们就请慈安堂的苏大夫来开一副更好的药……横竖大将军府的中馈是夫人掌着,夫人为自己请一请大夫、开一开药总是不至于被人为难的。”
顾凌霄只是轻飘飘地看了珠儿一眼。接着那药连同珠儿的手就被顾凌霄拍开了。
黑色的药丸随着马车的颠簸咕噜噜地滚出了车厢,掉到了外边儿的雪地上。珠儿僵硬在原处,这一瞬她都快以为自己被顾凌霄发现什么不妥了。
然而顾凌霄只是紧紧地蹙着一双娥眉,眸中愁绪万千地拧过了头。
“咳咳……吃了也不会好。还吃它做什么?不过是白白浪费浪费功夫,白白浪费府中的银子。”
轻微的咳嗽声里,顾凌霄的声音颤颤的。那其中既有对命运的恨,也有对老天的憎,更有自我放弃的颓丧。
“活人抢不下阎王手里的生死簿……我已经想通了,还有多少时日便撑多少时日吧,多一分是煎熬,少一分指不定还是解脱呢。”
“往后再有人提半句吃药的事情,休怪我翻脸无情。”
如此决绝的话语,只有那存了必死之志的人才说得出口。陆子钰与陆子安的心就跟被刀生绞着似的,心尖尖上千疮百孔血液齐流,一阵阵抽搐着疼得人鼻子发酸,双眼火烫。
——娘亲都这样了她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听娘亲的话!别说不过是换了彼此的衣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们也不该再找哪怕只是一个借口!
被人嘲笑又怎么样?被人欺负又怎么样?难道她们平时就被嘲笑、被欺负的少了?
只要娘亲能好起来……不,但凡娘亲能少一分痛苦,她们什么都能为娘亲做!
马车外飘着细细的雪花。昨日那场大雪之后,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泰半。往日在私塾门前停放得满满当当的马车今日只有稀稀拉拉的四、五辆,想来是因为天气太冷,私塾里的小霸王与千金们大多都差下人来向夫子告了假。
顾凌霄的咳嗽声一路就没停过,陆子钰和陆子安几次想劝她吃药,却又怎么都开不了那口。
回忆着往昔最为疼爱她们两个孩子的娘亲,想到娘亲往日但凡她们表现好了就有奖励给她们。陆子钰和陆子安都在琢磨自己要是表现好了是不是能哄着娘亲吃药。
两个孩子的心底因为过度的凄然,反倒没有了恐惧、慌张与惶然。
“钰姐儿,安哥儿。”
到了私塾前,陆子钰与陆子安正要钻出车厢,却被顾凌霄叫住了。
她轻轻地抚上两个孩子还很稚嫩的背脊,轻咳着道“抬起头来,把胸挺直了。”
“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是娘亲最骄傲的孩子……咳咳、所以,千万别低着脑袋、驼着背脊,叫人看轻了去。”
“娘亲不许我的孩子没了脊梁。”
以前的郭殊哪里有这么强势的时候?两个孩子刚要回头,却被顾凌霄推出了车厢。
顾凌霄的容颜与连绵不断的咳嗽声被落下的车帘隔绝在了车厢之中。陆子钰和陆子安红着眼睛,不过一顿之后就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私塾大门走了过去。
私塾的门童在寒风中冷得直打颤,见了陆子钰和陆子安这平时他都敢调侃两句的姐弟,看清了她们身上完全掉了个个儿的打扮,竟是一个调侃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这陆子钰和陆子安还是那个陆子钰和陆子安吗?怎么这两个小不点身上的气势、好像完全不一样了呢?那种威压感,简直就像天家的皇子皇女似的……虽然他也没见过天家的皇子皇女是个什么样子就对了。但、若要他来说,皇子皇女的气势大约就是这种一眼看来就能将人完全碾压的感觉吧。
把钰姐儿和安哥儿两姐弟送到了私塾,顾凌霄便又乘着车回了大将军府。她这一回去就歇下了,外间的丫鬟婆子们少不得又是一通议论。
露儿在顾凌霄跟前的榻上值守,珠儿就先下去休息了。
等轮到珠儿来值守的时候,顾凌霄恰好起了,珠儿便并着露儿一起为顾凌霄收拾,又让厨房那边端了白粥过来。
待顾凌霄用过白粥,她便吩咐露儿“你先下去休息吧,这里有珠儿伺候就够了。”
“奴婢不累,奴婢还想再陪夫人一会儿。”
露儿说着就要用美人锤给顾凌霄锤脚,却被顾凌霄拍了拍手背“乖,去休息。明个儿还有要事要差你做呢。”
露儿只当顾凌霄是在哄自己。但主子的话下人哪儿能不听呢?纵使有千般不舍,万般担心,露儿还是去歇着了。
屋子里就只剩珠儿和顾凌霄。
珠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怕对上夫人那双眼睛。她连忙拿起露儿放在一旁的美人锤,给顾凌霄轻轻敲起了腿。
“……你倒是个懂事的。不用我多说。”
夹杂着咳嗽的称赞让珠儿如同羞怯般温婉一笑“奴婢是下人,下人为主子考虑是应当的。”
只可惜我不是你的主子对不对?顾凌霄勾起了唇角。
早晨那方染血的白帕是她故意放在妆奁前的。她前脚刚出去见了孩子们,后脚再回来穿披风拿手笼便没再见到那方染血的白帕。
固然那方染血的白帕有可能是被拿去洗了,可那方白帕上的熏香是郭殊最常用的水沉香。水沉味道浓郁,经久不散。下人们可用不起这种贵重的香品。但顾凌霄在珠儿要给自己喂药的时候分明从她的身上闻到了水沉的味道。
要么珠儿是偷了郭殊的水沉,要么是珠儿拿了那方白帕。顾凌霄穿过来之后就没让人焚过香,而香这种贵重品平素是锁在柜子里的,那柜子的钥匙郭殊一直是让露儿保管着。露儿心细,钥匙都串成一串贴身带着。要从她身上拿走钥匙还不被她察觉的还回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露儿没开柜子,珠儿得会隔空取物才能偷得到水沉。那么能让珠儿染上水沉味道的就只有那方被顾凌霄拿去裹了一晚上水沉的白帕。
珠儿若是单纯想偷东西去卖钱,又何必偷一方染血的白帕?郭殊那里帕子多的是,少个一条两条压根儿不会有人注意。
这方白帕最好的用处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她这个夫人时日不多的证据。现在这证据多半已经被送到了某个人那里。这个某个人嘛……也不难猜测,要么就是老太太陆魏氏,要么就是巴不得嫂子早些死了,自己好代嫂子掌管中馈的二房奶奶或三房奶奶。
顾凌霄无所谓收买珠儿的是哪一方人马。她只需要确定珠儿属于该被扫地出门的那一类人就够了。
——昨日顾凌霄刚穿过来就怀疑郭殊吃的药有问题。
这个时代还没有完全无色无味的毒药。想要给人下毒又让人察觉不了,最好的方法不是在人吃的饭菜与茶水里动手脚,而是在药里做手脚。
毕竟雁过留痕,下毒也是一样。大户人家最是提防下毒,饭菜茶水从谁做的到谁经手了再到谁搬到桌上都很容易查到,谨慎些的人家还会用银针、银碗来验毒。在药里做手脚却简单许多,一来药味浓重,容易掩盖毒的味道,二来不用毒,直接放几味药性相冲的药材既可取人性命,查药渣还不一定能查出问题来。
即便药渣里真查出了问题,那也可以说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医术不精,又或者是喝药之人恰好不能用这位药材。说是蓄意杀人未免证据不足。
珠儿对顾凌霄恭敬有余,殷勤不足。她唯一殷勤的一次就是劝顾凌霄吃药……可想而知珠儿是知道这药里有猫腻的。
“珠儿,明日你去慈安堂请苏大夫来为我看诊。”
“是!奴婢遵命!”
顾凌霄没有错过珠儿眼中一闪而过旋即就被她敛下的潋滟波光。珠儿却是没把顾凌霄为什么突然开口要请大夫的事情放在心上。
——是人都会怕死,这位大奶奶也不过就是在钰姐儿和安哥儿的面前耍嘴皮子吓唬吓唬两个孩子,好让两个孩子听她的话罢了。她才不相信大奶奶会真的舍得这锦衣玉食选择去见阎王爷呢!
不过这样最好,她越是不想死,越是死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