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满那双接在义肢上的手如同钢铁昆虫。公正地说, 它们不太像正常人的手, 更像是手骨基础上的变形。金属手指细而锋利,可她甚至能用它们捻起一根针。嵌满精细部件的关节无声滑动, 那堆金属仿佛拥有生命。
眼下她正拿着一根造型扭曲的金属尺子, 在有点脏的纸上描画。一句话抛出去将近十秒没得到回应, 季小满才再次抬起头, 看向沉默不语的阮闲。
这位年轻的女店主个子本来就矮,看人又不喜抬头, 只得翻着眼睛看。她五官说得上清秀漂亮,却因为这个习惯略显阴沉, 给人一种很不友好的感觉。
“我的目的是非常私人, 我不想说。总之我不会做什么坏事, 怎么说都不会比钱一庚更坏了。”她梦话似的说道, 将有点漏水的笔往桌子上一搁。“不答应我也理解, 这不是个容易差事。”
“制造出任何人。”阮闲咀嚼这季小满抛出的句子。
“是的,只要你有充足的情报。和伪造一副油画差不多。”季小满的声音又低了些,方才出现的一点点欣喜烟消云散。“不做这笔生意就赶紧走,一周多点的时间又不长, 等去吧。”
“我们先看看哈。”余乐立刻给自己找了后路, “这要求一直作数吧”
这回季小满头抬也没抬,只是点点头。
“那这附近有住的地方不”余乐搓搓手, 又做出那副热络的模样。“妹子啊,你看,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季小满理都没理他。
“啧, 小丫头片子。”余乐悻悻地回到车里,在驾驶座半躺下。“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我们不能一直住车里,这边太显眼,被盯上只是时间问题。”阮闲摇摇头。
这年头人们可不会细心求证车里是不是真的有物资,只要他们认定它有,出手就不会是问题。就像唐亦步那双可能招致危险的金眼睛,事实在臆想面前总会变得无力。
阮闲不介意释放出心底的魔鬼,把一切往阴暗处猜想。
唐亦步后一步跳上车,铁珠子尖叫一声,熟稔地蹦到唐亦步头顶。那仿生人在座位上坐好,手里还捧着半罐罐头,看上去却没什么继续吃的意思。
“要不回中城区”侧躺的余乐开了包压缩饼干,用脚踢了踢方向盘。“说真的,你俩真不打算试试吗偷个东西而已,两位有本事在樊白雁眼底下搞事,这点小事没啥吧——早点修好这车,我就能早点领你们去反抗军遗址,咱也能早点散伙。”
“我想留在这。”阮闲没有看余乐,他盯住自己已经被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白外套。
白外套上嵌着枚精致的塑料扣,缝线的洞眼被.干掉的血渍与污垢塞满——时间流转,科技走到了他的认知前方,可另一些东西百年来未曾变过。
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那枚脏兮兮的扣子:“偷不偷另说,我想去探点钱一庚的消息。”
无论怎么说,情报都是必要的。
就算他们不打算接下那个荒唐的要求,也需要在这座迷宫似的城市里待上一周多时间,多弄点这里的消息总没错。从宵禁的规矩来看,中城区未必就比这里安全,好歹萦绕不去的毒雾还能限制住部分人的活动。
另一方面,如果钱一庚真的接触过另一个“阮闲”……
“行吧,那我先去买个隐匿网,把车先藏起来。我刚刚瞧见店里有个,我就不信那小丫头能一直不说话。”余乐打了个哈欠。“涂锐那小子居然要老子在这里活个一年半载……这他妈和蹲大牢也没啥区别,还不如在废墟海混呢,至少空气好。”
唐亦步全程没参与谈话。
自从季小满说明了那东西的用途,那仿生人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他肃穆地捧着那罐罐头,眉头微微蹙起,一副遇到了人生难题的模样。如果不是铁珠子在他头顶发出无意义的小声低鸣,这场景还能更严肃点。
阮闲下意识想问他“怎么了”,可话到嘴边,他又将它咽了回去。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点过头,他不想让它变得更加棘手。
从最初就拒绝诱惑永远是抵抗诱惑的最佳办法。
“我跟阮先生一起。”唐亦步沉默许久后,把铁珠子从头上拉到怀里。他没说理由,只是一只手握住阮闲的衣角。
“不怕我跑了”余乐扬起眉毛。
“刚才你没有说谎的迹象,你想修这辆车。”唐亦步把罐头握得微微变形,“我们知道去哪里找你。”
“行行行。”余乐又打了个哈欠。“我来搞定我们的冰块小姐,你俩办完事,记得来附近找我。现在老子要睡了,你俩该干嘛干嘛吧。”
阮闲扣回半面罩式防毒面具,往腰包里塞了点口粮,又给自己别上两把显眼的枪。他跳下车,钻进迷雾。唐亦步紧紧地跟着阮闲,在他脚边乱跑的铁珠子大口吞咽雾霾,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们走出去十来米,余乐连带那辆装甲越野一起被雾气吞没。雾里只有各式灯光和投影尤为清晰,像个特效廉价的幻境。呻.吟和调笑从阴暗的建筑里传来,还夹杂着不少哭泣和尖叫。
阴暗粘稠的环境。和废墟海时不同,阮闲没有再感觉到紧张,这样贴近“社会”的构成让他有一种回到阴影中的奇异安全感。他穿过毛细血管般杂乱的巷子,朝人声最密集的地方走去——既然钱一庚是帮派头子,随便抓个人打听绝不是可行的做法。他需要精心挑选他的猎物,反正人们总会无意中把各种情报散播在空气里。
前面的建筑依稀有集市的样子。
和废墟海那种原始的聚居地不同,这里的店铺保留着橱窗。无数玻璃橱窗挤在一起,不少几乎一丝.不挂的美好肉体在橱窗后搔首弄姿,男女皆有。他们站在不同环境投影里,眼神迷离,所有肤色和发色齐全。还有几个染了不属于自然的鲜艳颜色,嘴唇上嵌了金属钉。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拥有漂亮的金色眼睛,并且看上去不知道什么是疲倦。
阮闲能听到那些人的心跳,无论他们头壳里装的是什么,那些躯体无疑是人类的。他在其中一个橱窗前停下来,一个少女正一丝.不挂地拍打玻璃,金色的眼里满是恐惧和哀求。
而将她囚禁的厚玻璃上贴着张纸条——“程序效果,请勿当真。”</p>
少女个头很矮,骨架还保留着青少年的特征,阮闲甚至无法判断她是否成年。这些情景开始让他感到不适,而倚在门口的男人显然误会了他阴沉下来的脸。